第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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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府寂靜如常,府中侍奉之人步履輕盈,窗牖半開,微風(fēng)拂袖。 玉虛臂上搭著一柄拂塵,身著道袍守在簾外。他坐于竹席間,單手撐著下頷,明明是晌晴天,卻已生了倦意,困得雙睫低垂,睜不開眼。 直至簾內(nèi)傳來收折紙張的聲音,一個清越男聲喚了他的道號。 玉虛才從半睡半醒的夢境中拔身出來,應(yīng)道:“師父,我在呢。”隨后便進入內(nèi)室,見鄭玄將幾張寫了字的書信收入錦囊之內(nèi)。 錦囊內(nèi)外樸實,唯獨刺繡別致,是幾朵馨香清雅的蘭花。鄭玄將錦囊交到玉虛手中,道:“這個是給易侍郎的?!?/br> 易凌霄?玉虛心中疑惑,忍不住問了一句:“明慧太子薨后,又被查出勾結(jié)黨羽、貪贓枉法等多項大罪,刺客也被證實是曾受太子不公的待遇才行刺的。就連皇后的鳳印都交到了貴妃手中,易家已然沒落,您送這個做什么?” 鄭玄稍稍靜默半刻,旋即嘆道:“因為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我有事情要請他們幫忙?!?/br> 玉虛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又覺得以他師父的身份地位,年齡相貌,乃至修行心性,都是人間少有,是俗世塵灰萬萬不能及的。他哪里想得出有什么可幫忙的地方,只好應(yīng)了聲:“玉虛知道了。” 正待他收好錦囊,行了幾步路,卻又忽地恍然大悟般回首道:“師父,您這是閑棋一著,留待他用吧?” 鄭玄無奈地笑了笑,頷首認同道:“對。” 玉虛便覺自個兒聰明,以為料到了師父的意圖,心滿意足地辦事去了。 室內(nèi)唯有鄭玄一人,他孤身獨立片刻,指腹摩挲過案邊的棱角,很輕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將會違父命、違師命、違君命,說得再重一些,這是為子不孝、為徒不敬、為臣不忠。 再加上心有欲念,挾恩圖報,他鄭玄,真是枉費了這么多年修行。 可是…… 紅塵間千番磨折、萬般辛苦,他皆可承擔,卻已擔不住錯過一個沈青鸞的刻骨之憾。 作者有話要說: 心火燒來無一物,塵勞夢起寰宇真, 清凈虛無如何見,二十年來只學(xué)癡。 第9章 三日后的丞相府里遞出回信,李凝已同意了這樁交換。當日朝中,沈青鸞親向皇帝請命,愿遠赴青州治理水患。 而就在皇帝允準后、沈青鸞離京的前一晚,宮中傳來皇后復(fù)寵的消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易家終于有了起色。 消息到時,煮雪正給沈青鸞更衣。 一件件華服脫下來,烏發(fā)間的玉簪卸去,青絲如瀑垂落。鑒在鏡中,竟顯出一兩分柔和之意來,沈青鸞單手支著下頷,內(nèi)勾外挑的標準丹鳳眼微微垂落,長睫遮目。 她聽著南霜將此事報完,評價道:“易家請了人相助?!?/br> 若皇后自己有這個能力,前一世也不會鳳印歸于貴妃掌下足足三年之久,大權(quán)旁落,中宮不廢自棄,如同笑話。 南霜道:“主兒明日啟程,車馬已備好了。屬下與您同去。” “北雁也隨行吧,你……”沈青鸞掃她一眼,“粗糙?!?/br> 南霜是跟慣了沈青鸞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軍旅中人,她若貼身陪侍,自然不大周到,若北雁在,倒是一件好事,她心細如發(fā),連帶著同行的人都會覺得舒服些。 “對了,”沈青鸞想起一事,側(cè)首對煮雪道,“玉佩可尋到了?” 煮雪臉色微變,當即跪下來回話:“是奴無能,怎么也查不出是誰偷拿了主兒的玉佩。在您身邊侍奉的女婢侍從,全都盤查過了,就是尋不見那塊雙鳳玉佩的蹤跡。” 沈青鸞低下眼看了看她,道:“起來吧。” “……是。” 在她身邊侍奉的就那么有數(shù)的幾個,哪個也不必為了一塊并不算價值連城的玉佩斷送前程。何況沈青鸞是什么性情,哪有這么大膽子的人。她欲尋那玉佩,也不過因那是前世死后的附身之物,說不準有什么通靈之處。 再就是,鄭玄曾視之若珍寶,貼身攜帶,常常收在掌心摩挲,更在病痛折磨時悄悄親吻過。 難道真的是通靈之物,在前世入火海時將自己送了回來?它卻殞身玉碎了? 正在沈青鸞沉思之刻,忽有一股很奇怪的觸感,與附身玉佩時被鄭玄握住的感覺很像。她眉心一跳,驟然道:“幾時了,國師歇下了么?” “主兒,戌時三刻?!蹦纤氐?,“若沒有旁的事,國師大人也該睡了。” 自從南霜知悉沈青鸞的意思之后,就一直關(guān)注照看著國師府那邊兒的動靜,早就知道他們府上的作息時辰。 “嗯?!鄙蚯帑[捏了捏眉心,道:“我想見他?!?/br> 煮雪與南霜都知道她說的是誰,卻又搭不上話。南霜試探道:“明兒您往青州治水,國師大人應(yīng)當送您的?!?/br> 沈青鸞卻搖搖頭:“許多人都要送行。玄靈子心如冰雪,反而不會與他們一起,他該是站在哪個可一眼望見我的樓上,并不現(xiàn)身吧?!?/br> 修長兩指慢慢地敲擊桌案,一點燈火將指下晃動的影子襯的更深。 她們兩個不經(jīng)情愛之人,哪里說得出什么。沈青鸞想著鄭玄已休息了,不該去找他,便按捺住心思,想了想?yún)s又覺得焦心,道:“待我走后過一陣子,煮雪,你送一個東西到國師府?!?/br> 她伸手從木奩中抽出小匣,在底部取出一條玉佩的掛繩兒,上面通體漆黑,編織得甚為巧妙,有兩顆青玉珠子作襯。 煮雪接了物,應(yīng)了一聲,隨后又小聲提醒道:“水該是已備好了。” “嗯?!?/br> · 景王殿下親赴青州,諸臣為其相送,未料得沈青鸞不同尋常,破曉時便已出行,誰也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不過她抵達青州之后,倒是連連傳來好消息,水患也大有遏止之象,流民俱得安置。但也因是她親自治理,當天便將兩個治水不力的官員押入牢獄中,在當?shù)乇扌淌颈姡云矫駪崱?/br> 景王干脆利落,從沒有半分顧忌。她的能力與手腕一樣出眾,舉世皆知。 皇帝高坐宮闈之中,一面為沈卿的出眾與見效之快而信任贊賞,一面又深覺這是一劑毒性頗大的猛藥,若哪天天家兒孫犯法,她定也會眼都不眨地行刑或斬殺。 沈青鸞抵達青州一周后,景王府中侍奉王爺?shù)氖膛笱┧蛠硪患Y物,是一條并不算名貴的玉佩掛繩。 待煮雪回去之后,玉虛才啟開木盒,見鏤空鑲翠的珍品木盒中竟是這么個平凡的小玩意兒,有些迷惑地研究了半晌,也看不出什么蹊蹺來。 恰這時鄭玄從靜室中出來,玉虛才收好掛繩,將此物交給他師父,道:“師父,景王派人送來的?!?/br> 鄭玄接過木盒,指腹沿著上面鏤空的花紋撫過去,抬指打開后,將盒中的掛繩拿起,目光凝駐在上面。 “師父,她送這個做什么呀,您又用不上這個……” “用得上?!?/br> “……啊?” 玉虛驀地一怔,就見到鄭玄將那根帶著兩顆青玉珠子的掛繩握在手中。 “是我用得上的。你代我去回景王府,備禮道謝?!?/br> “唔……是?!?/br> 沈青鸞這是……知道了什么,還是在試探?她這次的做法處處與前世相悖,既不顧惜五皇子齊謹言,視其若可用可廢的棋子,卻又對自己頗有溫存之意,如今送過來的這樣?xùn)|西,更是教人滿心疑慮。 但即便滿心疑慮,卻與他已決定的事并無妨礙。若沈青鸞真的知道些什么,總有一日會來問他。 他在等這一天。 天啟二十一年七月末,青州水患治理情勢大好。皇帝龍顏大悅,連帶著諸臣皆受賞賜。而景王在青州情勢轉(zhuǎn)好后,又馬不停蹄地赴往江州。 江州并不富庶,但風(fēng)土人情很是特別。沈青鸞在江州落下腳后,當夜便尋至醫(yī)仙的住所,登門相見。 入目是一座很小的醫(yī)館,招牌破敗。外面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子在打瞌睡,人都進來了也未有半分反應(yīng)。沈青鸞輕輕敲了敲高臺,道:“夤夜前來拜訪醫(yī)仙妙閻羅,有些冒昧?!?/br> 那童子的頭從左邊兒晃到右邊兒,聽到“妙閻羅”這個名字才嗖地坐起,睜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沈青鸞,驀地松口氣,又恢復(fù)懶洋洋地姿態(tài):“太晚了,不見客,這兒也沒有什么醫(yī)仙?!?/br> 沈青鸞耐著性子道:“真的沒有嗎?”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你煩不煩啊?!蹦峭訁挓┑剜洁煲痪洹?/br> 南霜在她身后聽著,渾身都是在青州那邊兒斬殺貪官下手懲治的冰冷戾氣,抬起手幾乎按到劍鞘上,隨即被沈青鸞一眼制止了。 沈青鸞沒有跟這個孩子糾纏,而是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高聲道:“妙閻羅不愿見本王。那就休怪本王口無遮攔,驚擾了醫(yī)仙。” 一片靜謐之中,唯剩沈青鸞清晰可辨的明朗聲線。 “……先帝錢妃第二女,行十六,擬封號為元澤。元澤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兒,死于一場失火之中,其實公主還未死,而是被人以偷天換日之法帶離皇宮。不過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錢妃生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女兒,而是……” 彭—— 一聲器具碎裂之聲與飛鏢破空之聲共同響起。沈青鸞兩指夾住直襲面龐的飛鏢,修長兩指微微屈起,掃一眼暗器上淬了毒的瑩瑩紫光,繼續(xù)道:“而是一個男孩兒。隱遁之后化名為……” “進來!” 從童子身后的內(nèi)室中傳來一聲怒氣騰騰的聲音。沈青鸞翻指將飛鏢抽回去,一聲乍起的悶響,飛鏢刮落那小童子的一縷發(fā)絲釘在墻壁之上。 那童子呆了半晌,隨后才冷汗淋漓地讓出道路,呼氣的勁力都壓在氣管里,細聲細氣地道:“您請……” “進”這個字沒發(fā)出音來。沈青鸞已撥開那處被暗器刺出破損的垂簾,進入內(nèi)中,未曾說什么。 南霜未曾進入,而是與那童子一同在外面守著。 沈青鸞到了內(nèi)室,發(fā)覺內(nèi)中漆黑一片。此刻夜幕漸深,里面竟不點燈。幸好她眼睛算得上好,并不覺得是多大阻礙。 過了幾息,火焰騰起的聲音響起,一點如豆的黯淡燭光亮了起來,只映出妙閻羅身上雪白的衣衫與散落的長發(fā)。 他的聲音很沙?。骸澳闶钦l?” “沈青鸞。” “……當今唯一的一位女王爺,沈家后人?”男人問。 “嗯?!鄙蚯帑[語調(diào)平淡,“我祖父當年幫過你母親?!?/br> 醫(yī)仙沉默了小半刻,又道:“我聽說過你了。治水有功。齊明鉞的寵臣?!?/br> 齊明鉞是當今皇帝的名諱,也是面前這位醫(yī)仙的四哥。只是不知若兩人真的相見,是要叫十六妹,還是叫十六弟?若按皇家的名諱叫,元澤公主的姓名是齊明珠…… “寵臣么?”沈青鸞微微一笑,“算是吧?!?/br> “你這么急著尋我,做什么?” 齊明珠自從死遁之后便隱居深山,他在醫(yī)術(shù)上有驚人的天賦,才可在三十歲前便出師游歷,武功與醫(yī)毒并進,在江湖上也有十分顯著的聲名。 “想請公主……”她語句微頓,意料之中地看到齊明珠陡然望過來的目光,順勢改口道:“請醫(yī)仙為我醫(yī)治……我的未婚王妃?!?/br> “未婚王妃……”齊明珠口中玩味著這幾個字,“什么時候未過門,也可以稱王妃了?看來殿下是……勢在必得?” 沈青鸞目光與他相對,隱隱燭光之下,更襯出雙眸的漆黑幽邃。 “勢在必得,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