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二人尚且隔得遠(yuǎn)了些，但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小姑娘。

    小姑娘今日依舊熏了香，稍一走近，四周便縈繞著無處不在的香氣，讓人無處可逃。蕭楚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瞧見小姑娘依舊是鮮活嬌俏的模樣，焦慮許久的心久違的松了一下。

    蕭楚何正要開口，小姑娘也恰好出聲說道：

    “我……”

    “我……”

    兩個人頓了一頓，面面相覷。蕭楚何繃不住笑了笑，朗聲道：“你先說。”

    小姑娘也不客氣，直接開門見山說道：“白竹先生的畫作，你當(dāng)真要送給我？”

    “我這人從不信口開河，說了送你又怎會反悔，”蕭楚何把手里的卷軸遞給她，嘴里念念有詞抱怨道，“早知一幅畫兒就能叫你出來，我何苦寫那么多信，白勞鴿子受累?！?/br>
    被蕭楚何如此一說，小姑娘竟也覺得自己功利了一些，但仍追問道：“是真跡還是贗品？你可不要騙我?！?/br>
    顧盼說罷展開畫兒看了看，但她對墨寶畫作之類一竅不通，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蕭楚何神色如常篤定道：“絕無虛言?！?/br>
    小姑娘微微眨了眨眼睛，看著蕭楚何不像在說笑，倒顯得自己存了小人之心了。想必他還想著報恩一事，才愿意將白竹先生的畫作送給她。

    心中仍舊有幾分疑惑，小姑娘盯著他看了短短一瞬，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白竹先生的畫作一畫難求，你是怎么得到的？”

    蕭楚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訴道：“我拿你當(dāng)朋友，你竟如此懷疑我，也太沒有良心了吧？”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一雙黑亮桃花眼里無比澄澈，倒讓小姑娘暗自愧疚起來，為自己戒備警惕的小心思自慚形穢。顧丞相最懂畫，回府讓爹爹稍一品鑒便知是真是假，何苦為難他。

    小姑娘思及此朝他粲然一笑，露出兩個尖尖小虎牙和淺淺小梨渦：“謝謝你?！?/br>
    小姑娘的笑容永遠(yuǎn)帶著點無憂無慮的味道，帶著這個年紀(jì)獨有的青春氣息，蕭楚何看著她入了神。

    有點想戳一戳她的小梨渦，看看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樣柔軟。

    小姑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道：“看什么呢，這么入神?！?/br>
    蕭楚何慢了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避開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眼睛，輕聲回道：“沒什么?！?/br>
    藏在袖中的手幾乎把掌心掐了一層血印子，蕭楚何不動聲色移開視線，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目光一定會讓他心軟，在她柔和的眼神中丟盔卸甲，放棄一切既定籌劃。

    顧盼組織了一下措辭，斟酌半晌開口：“我既收了你的畫，自認(rèn)欠了你一個人情。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絕不推辭?！?/br>
    蕭楚何看了小姑娘一會兒，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你是打算還了我的人情，以后好和我分道揚(yáng)鑣，天涯陌路？”

    被蕭楚何說中了心中所思所想，小姑娘略有些尷尬地開口：“我們本就是萍水相逢一場……”

    蕭楚何出聲打斷她，篤定的語氣像是在給小姑娘方才的行為判刑：“我拿你當(dāng)朋友，你卻幾次三番搪塞我懷疑我。這人情，我偏要你欠著。”

    他總帶給小姑娘一種錯覺，好像無論是在熙攘集市還是市井小巷，他都像極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王。

    顧盼默默把畫收起來，終究還是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妥協(xié)道：“我沒說不拿你當(dāng)朋友，但我也不習(xí)慣欠人情，你今日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我絕不推辭?！?/br>
    蕭楚何迎著陽光笑了笑，神神秘秘道：“那……我?guī)闳€地方吧?！?/br>
    他分明在笑，但不知為何，總帶給小姑娘寂寞又疏離的錯覺。嘴角扯起的弧度有些生硬，平白讓顧盼覺出幾分威脅和不善，心中莫名升起一陣危機(jī)感。

    小姑娘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里面找到些許躲閃的情緒：“去哪兒？”

    蕭楚何的視線并未偏移一瞬，坦坦蕩蕩道：“東瀛山?！?/br>
    小姑娘微微皺眉：“去那兒作甚？況且，你不是不認(rèn)識東瀛山的路嗎？”

    “吃一塹長一智，自從那日被困在東瀛山后，我便想著好好摸清它的地勢，前幾日倒是讓我找著了一個好地方?！?/br>
    “什么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br>
    蕭楚何說罷轉(zhuǎn)身就走，小姑娘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東瀛山綿延數(shù)里，山路崎嶇難行，蕭楚何本就是個嬌氣公子哥兒，才走了不到一個時辰，腿腳已是沉重?zé)o比。小姑娘一路身輕似燕，察覺到身邊人愈發(fā)粗重的喘|息聲，開口勸道：“坐下歇一會兒吧?！?/br>
    沒想著這人執(zhí)拗得很：“不必了，前面就要到了?！?/br>
    果不其然，二人再走過一個拐角，峰回路轉(zhuǎn)，竟是一處絕壁斷崖。

    “就這？這有什么好看的？”

    蕭楚何朝她招招手：“過來。”

    小姑娘小心翼翼走過去，替他揪著心：“你若一腳踩空掉下去了，這次我可救不了你?！?/br>
    小姑娘嘴上嫌棄，手還是虛虛扶著他，作出一個保護(hù)的姿態(tài)，一雙杏眼一如既往地水波盈盈看著他。

    小姑娘的眼睛像一面褐色的銅鏡，映照出心底最真實的自己。像一只小貓兒被人踩了一下尾巴，而后被揪住了柔軟的后頸皮，卻只是溫馴地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像他做的并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

    這樣柔軟的目光讓人狠不下心，只能被裹挾著成為她眼神的囚徒，仿佛是在無聲引|誘著他，只要愿意靠近她，就可以融入光明，永遠(yuǎn)不必暴露在黑暗之下。

    小姑娘猛一抬頭，剛好對上蕭楚何看過來的目光，神情有些詭異，帶著她看不懂的微妙情緒。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短暫外露的神情，又變回了玩世不恭的紈绔模樣，仿佛方才迷茫的他只是一瞬間流露出來的幻象。

    小姑娘覺出今日的蕭楚何尤為反常，悄悄打量了他幾眼。斷崖上山風(fēng)獵獵，吹得他臉頰微微發(fā)紅，除此之外再無異常。

    顧盼只好將這份小小的疑惑藏入心底，出聲問道：“怎么了，非要帶我來這里……”

    蕭楚何沒答話，伸手指向遠(yuǎn)方：“你看?！?/br>
    天地相接的遠(yuǎn)方，太陽耀眼的光芒傾瀉而下。房屋，城鎮(zhèn)，府邸，都小的好似生在畫中，幾戶人家升起了縷縷炊煙，隨風(fēng)而上。山下是滾滾東去的東瀛河，游船徐徐劃動蕩開一尾波痕。

    陽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小姑娘一眨不眨看著山下，蕭楚何側(cè)目安靜地看著小姑娘，沉默如同一株山中草木。

    他心里，或許是有些羨慕小姑娘罷。大好河山，四時風(fēng)景，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不必像他一樣困于宮中一隅。

    小姑娘似乎看呆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圓，興致勃勃地指著一個小黑點驚詫道：“那是丞相府嗎？好小?！?/br>
    小姑娘的衣擺被山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衣袖在空中揚(yáng)起一個飄逸的弧度，露出她細(xì)膩白凈的手腕。她回過頭來神采飛揚(yáng)看著他，淺褐色眼瞳在太陽的照射下微微發(fā)著光，里面完完整整倒映著一個錦衣少年。

    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從前是顧丞相，后來是晏初，小心翼翼把顧盼捧在手心里。她被保護(hù)得很好，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對一步一步靠近的危險一無所知。

    蕭楚何手心冷汗涔涔，從未有過的倉皇和猶疑?？諘绲臄嘌绿幰黄兰?，他卻分明聽到了自己愈發(fā)鼓噪的心跳聲，慫恿著他把這個一無所知的少女推下去。

    他一向心狠，今日竟心慈起來。只那一瞬的動搖，蕭楚何手一抖，袖中一塊令牌鐺鐺啷啷掉了下去，眼見著就要掉下懸崖。

    蕭楚何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但山路本就崎嶇難行，他又恰好踩在一灘凝成冰碴的雪上，腳下猛的一滑。小姑娘慌忙拉住他，后怕道：“丑話說在前頭，你若掉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令牌鐺鐺啷啷掉入崖底，被黑暗一口鯨吞。

    戲須得全須全尾演下去，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讓小姑娘看出端倪。蕭楚何沉了沉心神，故作無事道：“我是不會掉下去的，不必?fù)?dān)心。”

    小姑娘到底還是后怕，稍稍往后退了幾步，顫聲道：“這里的景美則美矣，就是過于危險了些?；厝グ?，沒必要看個美景把命也搭進(jìn)去。”

    蕭楚何點點頭，往回走了一步，腳踝卻傳來一陣鉆心的疼。

    察覺到蕭楚何痛苦的神色，小姑娘出聲問道：“怎么了？看你這眉毛皺的……”

    蕭楚何強(qiáng)忍著疼，咬了咬牙，冷聲道：“沒事?！?/br>
    小姑娘一眼看穿，篤定道：“你方才踩到冰上，崴腳了？”

    蕭楚何沒答話，算是默認(rèn)。

    小姑娘虎得很，上前一步就要背他。蕭楚何略有些驚慌地側(cè)身避開她，聲音帶著難掩的隱忍：“我不用你背?！?/br>
    小姑娘看起來嬌嬌小小的，手勁倒是不小，在蕭楚何激烈的反抗聲中，強(qiáng)行把他背了起來。

    顧盼瞪了他一眼，聲音有些惱怒：“山路本就難走，你還想自己硬撐著走下山？”

    若說京城里的世家小姐，生起氣來不過是嗔怒，甚至還帶了點撒嬌的意味。但顧盼不是，生起氣來真把人揍得嗷嗷叫的主兒。蕭楚何只好乖乖趴在她背上，隨她走了幾步路。一個嬌小的姑娘背著比她大了一號的少年，動作竟絲毫不顯笨重，輕輕盈盈往山下走。

    蕭楚何又不知為何發(fā)起脾氣來：“你是定了親的人，背著別的男人走路，也不怕外人看了說閑話?！?/br>
    顧盼抽了抽眼角，不緊不慢道：“你抬起頭來看看，這荒山野嶺的，四周有人么？沒人看得見，去哪兒說閑話？況且，我和你身正不怕影子斜，無論崴腳的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小孩還是老人，就算是一條小狗，我也不會放著不管?！?/br>
    蕭楚何恨恨咬了咬牙：“把我和狗類比，什么意思？”

    “差不多，在我眼里都一樣?！?/br>
    蕭楚何氣急敗壞和她爭了一陣子，都被小姑娘一句一句噎了回去。

    蕭楚何一開始還和她吵架斗嘴，后來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發(fā)軟的手腳愈發(fā)沒了力氣，胸口升騰起灼燒般的疼痛。

    小姑娘后知后覺，這個人好像不只是崴了腳。

    “你不會是發(fā)熱了吧？”

    蕭楚何腦袋昏昏沉沉的，有氣無力回她：“好像是。”

    顧盼：“……”

    沒見過這么嬌氣的。

    東瀛山半山腰上的小木屋，顧盼已許久不曾來過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落葉，門鎖也有些銹蝕了。顧盼輕輕推開，朽壞的門便發(fā)出吱呀吱呀的瘆人聲響。

    蕭楚何不知何時在她背上睡著了，顧盼輕手輕腳把他放到木床上。到底拿了人家的畫兒，這樣放著不管委實過意不去，顧盼索性下山給他抓藥去了。

    找郎中拿了一副解熱的中藥，顧盼正打算往回走，卻感覺有人跟在身后。顧盼警惕回頭看了兩眼，并未看到什么可疑身影，只隱隱約約聽見了一聲壓抑的咳嗽聲。顧盼暗暗加快了腳步，有意往人少的地方走，但被人跟蹤的壓迫感依舊如影隨形。

    顧盼走到一處無人小巷，暗暗繃緊了身體，正兒八經(jīng)的聲音有些脆：“閣下跟了我一路，意欲何為？”

    顧盼說罷緊緊盯著不遠(yuǎn)處的拐角，直到晏初躊躇著從黑暗中走出。

    “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我錯了我懺悔說好的萬字只有五千嗚嗚嗚，明天兩更把今天落下的字?jǐn)?shù)補(bǔ)上，跪求小可愛們不要拋棄我t^t

    第30章 暖手

    小姑娘一抬頭, 直直撞進(jìn)一雙溫柔的琥珀色眼眸里。溫暖繾綣，和煦的陽光灑在里面，是一些揉碎的波光粼粼的溫柔。

    “哥哥, 怎么是你？”

    熟悉的嬌軟嗓音終于讓思念許久的他安下心來, 晏初快步走到小姑娘面前，沉聲道：“我在長街上偶然看到了你, 本想著和你打聲招呼，但顧兄曾三令五申不允許我和你見面，我才出此下策跟在你身后?！?/br>
    小姑娘笑盈盈道：“哥哥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 我還以為京城里出了一個采花賊?！?/br>
    晏初掩飾般低低咳嗽了一聲。

    他對小姑娘，確實有那么一點采花賊的心思。

    “這幾個月, 你過的可好？”

    晏初聞言竟有些委屈起來，懨懨的神色像只可憐巴巴的大狼狗：“這幾月, 只顧自己快活的那個人，日子過的自然好得很；可那個日日思念對方的人，只怕是日日煎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