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舒雨想通了,也就吃的更開心了,還順手給舅媽夾了一塊。常紅心急道:“這孩子,你們吃就行了,給我吃干什么,糟蹋東西。” “大家都吃,政策變了,日子會越來越好,說不定啊,我們以后能天天吃rou?!?/br> 常紅心大笑起來,“美的你,叫外頭人聽見,把你抓去三醫(yī)院?!?/br> 三醫(yī)院是精神病院,意思舒雨說的瘋話,站在一九八二年的人們,根本不敢相信未來的中國會發(fā)生那么大的巨變。 舒雨只是笑,等吃完飯又幫著收拾碗筷,常紅心也回過味來,今天這孩子怎么跟平時不一樣了。不過她也沒有多想,孩子懂事了還不好嗎?她只負責給他們吃飽穿暖,利利索索拉扯大,別的她可不管,有這功夫她還不如管好自己兒子呢。 所謂管好自己兒子,就是吃的更好,穿的更暖,其余的,她不知道該管什么,更不知道怎么管。 舒雨帶著金陽去自己屋里玩,一邊踩縫紉機一邊跟他講童話故事,三只小豬,小紅帽和大灰狼還有白雪公主。金陽哪里聽過這些,眼睛都瞪大了,坐著一動不動,也不怕縫紉機的嘈雜聲,聽得入迷。 就連洗了兩根黃條遞進來的常紅心都聽住了,見舒雨沒功夫,就和兒子一人一根黃瓜,咬得卡嚓卡嚓,就跟伴奏似的。一個故事聽完,常紅心才裝著失憶的樣子,“我給你拿根黃瓜?!?/br> 黃瓜呢?常紅心看著自己手里只剩個尾巴的黃瓜,她啥時候吃光的,怎么都沒發(fā)現(xiàn)。趕緊轉身去廚房重新拿來一根,“快歇口氣,吃根黃瓜,水靈著呢。” 屋后種了一壟青菜,之前舒家父母要上班,任由一小塊空地荒著堆雜物。常紅心住進來,給收拾干凈,種了青菜,從此菜販子再也賺不著他們家的錢,菜園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用她的話說,農村女人還去外頭買菜,她媽知道了得拿鞋底子扇她。 “學校里還學這些呢?”常紅心第一次聽童話故事,說不出好在哪里,但就覺得聽了心里舒服,痛快,有意思。 “是同學家里買的童話書?!笔嬗贲s緊解釋,學校真不教這個,常紅心要是大嘴巴出去說,別人不懂,她jiejie可懂。 “童話書?你同學家肯定特別有錢?!痹诔<t心眼里,不能吃不能穿,看兩眼就等于沒用的童話書,不是特別有錢,誰舍得。 “我就是借來看看?!币馑际遣挥缅X。 常紅心很滿意的看了一眼舒雨,“沒事跟同學多走動走動,你占便宜她也沒吃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一般人她還不教呢。 舒雨哭笑不得,趕緊點頭,“她家的書我都借著看了個遍?!?/br> 常紅心更滿意了,“這就對了,我跟你說,吃不窮穿不窮,不會算計一世窮,可不興學外頭那些敗家子?!?/br> 說完叮囑陽繼續(xù)留在這里聽童話故事,她要出去一趟,那伙冒充舒家人的騙子走了,她得給公爹報個信不是。 第6章 發(fā)圈 一轉眼舒雅放了假,斜挎著紅軍包,胸前還掛著個軍用水壺,行李被金明天拎在手里,一起進了門。 舒雅在吳縣上高中,為了方便在學校住宿,只不過回來的比較勤。 一頓收拾之后,舒雅散著剛洗過的頭發(fā),進了舒雨的屋子。 “你那些布頭到底干嘛用的,總能說了吧。”舒雅問了幾回,meimei都死咬著等她放假再說,如今她放了假,總沒法再推了吧。 舒雨早等著這一天了,往自己的的馬尾辮上一指,“你自己看?!?/br> 舒雅“咦”了一聲,meimei頭上的發(fā)圈,就是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碎布頭,可這么扎在頭發(fā)上,真好看呀。 “你是怎么想出來的,你這小腦袋瓜,不愧是我meimei?!笔嫜沤舆^meimei遞過來的發(fā)圈,是用一塊白底小黃花的碎布頭車的,扎在頭發(fā)上特別顯眼,而且看著秀氣文雅,和她的名字特別配。 也不管自己頭發(fā)干沒干,臭美的扎上發(fā)圈,再去看meimei拿出來的其他花色。 有大花大朵的,有素雅文靜的,也有素面的,格子的,還有幾種顏色拼起來的。舒雅要不是提前知道這些是布頭不夠了,看著meimei專門拼起來的,怕是以為故意剪開這么拼的。不同的顏色拼在一塊,要么對比強烈,要么依次漸進,簡直是絕了。 舒雨指著發(fā)圈,“現(xiàn)在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吧?!?/br> “知道知道?!笔嫜蓬^點的跟小雞啄米似的,不過她也有疑問,“這么多,我們戴得完嗎?” 一天換一個,一年都不用重樣了吧。 舒雨按往眉心,我的好jiejie喲,自己戴她至于費這么大力氣嗎? “賣錢?”舒雅驚叫起來,又趕緊捂住嘴,“你是說投機倒把。” 投機倒把罪一直到幾年后,才會取消,現(xiàn)在只是松動,不再針對個人的小買賣,但余威猶在,除非是家里快要揭不開鍋了,否則沒人會去冒這個風險。總害怕買買干得好好的,政策忽然又變了。 舒雨不奇怪舒雅的態(tài)度,現(xiàn)在的人不是這個態(tài)度,才叫奇怪呢。 舒雅一直到坐上去川市的大客車,仍然處于疑問之中,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去哪兒?不對,是meimei對我灌了什么迷魂湯,我為什么會同意,我竟然還成了幫兇。 算了算了,我攔不住她,萬一有事,都算在我頭上,誰叫我是jiejie呢。 坐在旁邊閉目養(yǎng)神的舒雨,絲毫不知道jiejie的內心活動如此豐富,車程還沒過半,已經演到meimei被抓自己跪地哀求的戲碼,等到了川市,已經演到自己出獄,meimei飛黃騰達不愿意認她這個罪犯jiejie。 下車的時候,舒雅一睜眼看到舒雨,眼睛圓瞪,啐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壞人。” 舒雨一愣,一股久別違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在她記憶里塵封了二十年的jiejie,終于鮮活起來。這個戲精一樣愛幻想愛做夢,嬌嬌氣氣但又總記得身為jiejie的責任感,這才是真正的舒雅啊,而不是她記憶里最后停留著的那個,終日泡在苦水里,以淚洗面的女子。 “唉呀,串了串了?!笔嫜炮s緊將自己拉回現(xiàn)實,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舒雨抿起嘴看著她笑,勾起手指頭,“趕緊走,你一個人能行嗎?” “小意思,不過你是怎么想出來的,編織袋下頭縫個轱轆架,可真省力氣?!笔嫜磐现鴩H大牌同款編織袋,袋底縫了一塊結實的油布,轱轆架就縫在油布上,拽著編織袋的另一頭,就能跑起來,一點也費勁。 “你看看工地推的小車,不就是一個意思嗎?”舒雨簡單帶過,行李箱什么的,在這個年代只有大城市的人見過,解釋起來麻煩,干脆推到別處,反正帶轱轆的物件多的是。 舒雨背著一個超大的雙肩背包,是她自己做的,不用說,不管是她的雙肩包,還是jiejie拖著的編織袋,里頭裝的都是她放假之后花了一個月時間做出來的發(fā)圈。 “為什么讓我等在這兒?”舒雅一路上有無數(shù)個問題,比如說真有人能買嗎?再比如說這么多賣得掉嗎? 現(xiàn)在舒雨將她推到人家支著的餛飩攤子上坐著,還給她點了一碗餛飩,自己背著雙肩包去人家店里推銷。 舒雅一想到要去人家店里推銷,就覺得是件很恐怖的事,一路上扭捏著表達了半天,結果等舒雨讓她在外頭等,她又不愿意了。鼓足了勇氣想跟meimei一塊進去,總不能關鍵時候掉鏈子不是。 沒想到舒雨卻正色道:“你敢不敢,我都得這么安排,這叫不能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br> 舒雅似懂非懂,反正也正好合她的意,也就半推半就應下來。答應哪兒也不去,就在混沌攤子前頭等著。 舒雨也沒跟舒雅解釋那么多,她主要是覺得防人之心不可無。有個人在外頭策應,總是更安全一些。 川市比不上省城,但也是正而八經的中等城市,人口眾多廠礦企業(yè)林立,經濟繁榮。整個八十年代,是國產工業(yè)品和電器用品的黃金十年,對內是瘋狂飆漲的內需,外對是幾乎沒有入侵的外資。 這個現(xiàn)象到九十年代開始打破,外資合營一個個跑馬圈地,人家一出手就是嶄新的流水線,一水新招的工人,個個斗志昂揚。 老國營企業(yè)背著退休工人的工資,醫(yī)藥費,還背著學校澡堂子這樣的非盈利性支出,成本高企,生產線老化,工人還在吃大鍋飯,面對競爭幾乎是一擊即潰。長達十幾年的陣痛,才把缺失的課補上。 不提以后,就說現(xiàn)在,慢慢放開個體經營之后像川市這樣經濟不錯的地方,敢開店的,至少有十年時間絕對是賺的盆滿缽滿。 所以舒雨沒想過去吳縣,賣不上價,至于去省城,路途太遠,沒法當天來回,對于兩個小姑娘來說,安全系數(shù)太低。川市就是她最好的選擇,不高不低,經濟適用。 川市有條深城街,主打從深城進回來的貨,款式多價錢也高,還被當?shù)厝藨蚍Q為富人街。 現(xiàn)在很多店家的經營范圍,還不像后世那么專業(yè),許多都是男裝女裝,吃的穿的用的擺在一起,也沒人覺得不對。 舒雨逛了一圈,走進一家賣女裝,帽子和墨鏡的麗人服飾店,專門經營女式用品,已經算是這條街上最專業(yè)的一家。 店里好幾個人在試衣服,老板也沒功夫理她這個小孩子。任她在自己店里逛來逛去,不時東摸摸西看看。 有個等著試衣服的女孩,忽然沖舒雨揮了一下手,“小同學,你頭上戴的花,是在哪家買的呀?!?/br> 比絲巾扎的花球低調,也比彩色的皮筋看著高級,看似隨意卻又很百搭。女孩一瞬間已經腦補出好幾種花色,用來配自己的衣服。所謂精致的女孩要看細節(jié),雜志上說的多好啊,什么叫細節(jié),這不就是細節(jié)嗎? “是我舅舅從深城帶回來的,是從香港打的樣,在深城做的,一模一樣的,在香港要好幾塊港幣呢,你猜深城多少錢?” 舒雨自來熟的抓住女孩聊天,一句話就調高了發(fā)圈的心理預期。 如果不提這一茬兒,在一般人眼里,一個花布頭做的發(fā)圈,幾分錢到一毛二毛,都有可能。但人家是深城貨,還是從香港打的樣,誰還敢想幾分錢的事。 女孩搖著舒雨的手,“好meimei,到底多少錢嘛?!?/br> 眼睛里的光亮得嚇人,做銷售的一看就知道,這是圈進羊圈里的羊,不殺都不行了。 服飾店的老板是個身材高挑的大妞,燙著這個年代少有的大波浪,身上穿著一條自家售賣的紅裙子,不怪她家生意好,這一站出去,就是活廣告。 老板最注意的就是客人掏錢的需求,女孩眼睛一亮的同時,老板的目光已經像雷達一般精準的掃了過來。有人在自己店里拉生意,她不好掃客人的興沒有多說,但不代表沒有意見。 仗著身高居高臨下往舒雨身上一掃,正好和舒雨的眼神撞在一起。舒雨沖她眨了眨眼睛,老板微愣一下,會過意來,立刻回報了一個友善的微笑。這就是生意人之間的默契,確認過眼神,都是手握屠/刀的人。 于是舒雨便笑道:“其實我是替舅舅給店家送貨的,你要是喜歡啊,明兒過來,準保夠你挑的?!?/br> 女孩雖然沒問到價格,但明天就能在店里買到,立刻上前拉住老板,“大姐,我是第一個看上的,你可不準要我高價?!?/br> “我是啥人你們還不知道嗎?我什么時候給你們這些老客高價,明天下了班過來,我把頂漂亮的給你留起來?!?/br> “明天我也帶我姑娘來?!绷硗鈳讉€客人也跟著湊熱鬧,東西不大,但勝在新鮮啊,自家姑娘肯定喜歡。要是有素凈一點的,自己也可以拿一個。 一時間,店里滿是快活的笑聲。 老板直接讓自己請的店員看著店面,帶舒雨從后門進了生活區(qū)。 說是生活區(qū),無非是倉庫加一張床,床上還堆滿了東西,亂糟糟一看就很長時間沒有清理。 老板將床上的東西往里一推,一拍床沿讓舒雨坐下,“小孩,你家大人呢?” 既然是生意,哪兒有跟小孩子談的道理。 舒雨早有準備,笑嘻嘻道:“大姐,我舅舅是公家人,不方便過來?!?/br> 老板有些意外,一撇嘴,“別告訴我,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啊。” 舒雨怎么可能被她誆到,理直氣壯道:“怎么不是真的,我舅舅是替公家去深城進貨的,大姐是常去的,應該知道去深城要辦通行證的事吧?!?/br> 老板一驚,這確實是真的,深城改革開放之初,內地人去深城不是想去就去的,得辦/證,不是公家的關系,根本辦不了。 她總說自己的貨是從深城進的,其實都是瞎掰,都不知道轉了幾道手才到她店里,一條街上都是這么個情況,也都是這么哄著客人。說他們是一手貨源,時尚時尚最時尚,便宜便宜最便宜,才好掙錢不是。 第7章 銷售 舒雨也沒得理不饒人,繼續(xù)侃侃而談。 “我舅舅是公家人,所以別人才客氣的很,私人老板是去不了生產線的,人家根本不讓看。我舅舅就去看了,一看才知道這是香港老板定的貨,他硬從人家生產線上搶了一批貨帶回來?!?/br> “不是說是從香港打的樣嗎?怎么又是香港老板定的貨?!崩习逵X得自己總算抓住她的小尾巴了,抓尾巴的意義當然不是逞口舌之利,這是她還價的基礎。 舒雨一點也不緊張,甚至還翻了一下白眼,用略帶得意的口氣說道:“虧您還是做買賣的,您算算帳吧,香港加工一個成本就得一塊多,而且越漲越高。深圳做一個才多少錢,就是加了運費回去,也比當?shù)爻杀镜汀!?/br> “你連這個都知道?”做買賣的人,當然會算帳,而且眼睛都盯著深城呢,消息靈通的很。一對比就知道,這孩子說的絕對是實話,外行人是絕對編不出這種話的。 老板又要了發(fā)圈反復觀看,“這也沒什么稀罕的呀,用點布頭拿縫紉機一車就出來了,我媽都會做?!?/br> 舒雨嘻嘻一笑,“那第一口湯,您不喝了唄。” 也沒說您就回家讓您媽做去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做生意頭道湯最好喝。服裝的新款,第一批拿到新款貨,價格你定,市場全是你的,利潤最豐厚。 后頭再拿貨的,叫跟風,利潤越往后越低。等她找好人手買好材料,車好發(fā)圈擺出來,市場早被人搶的渣都不剩,該買都買了,再拿出來也賣不上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