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正月,街口的雜貨店著了火,父親路過,聽見孩子哭時沒猶豫多久就沖進了火海。 但他時候大約沒想到會被一根燒焦了的橫梁砸中后背,更沒想到豁出去半條命救回那孩子,卻沒得到雜貨店一家的感謝。那家人也不富裕,上門探望過一次后,竟然絕口不提為父親的治療費用全盤買單。 面對這一切,喻遐和他mama孟妍也沒了主意。 那些造謠父親和被救小孩的mama有不正當關(guān)系的流言蜚語,對喻遐的傷害對比之下已經(jīng)不值一提?;馂?zāi)造成父親確診四肢癱,不能耽擱的手術(shù)、恢復(fù)期的住院費再加上現(xiàn)在的康復(fù)治療,再加上看護的成本,半年就花光了一家積蓄,連房子都賣了。 可父親遲遲動彈不得,雖說康復(fù)訓(xùn)練有一定效果,哪個醫(yī)生都無法斷言再次站起來的時間。就算順利結(jié)束,父親也肯定不再和從前一樣有足夠的體力與健康回到工作。 到時家里長期缺一個勞動力…… “你還要繼續(xù)念書?” “你就不知道先找個工作補貼家用?” “你怎么一點也不會體諒父母?” …… 喻遐猛地擦了把臉。 淋浴間墻壁上掛著一面小鏡子,他抬起頭,從中看到自己紅透了的眼睛。 現(xiàn)實重壓如同一塊石頭,不分時間地點地朝他砸下來,輕而易舉擊碎他的掩飾,然后在最不應(yīng)該的時候暴露給最不應(yīng)該的人。 喻遐意識到,原本就沒太大希望,這事發(fā)生以后他和姜換好像只剩下一種可能性。 在陌生小鎮(zhèn)偶然遇到、有所期待卻沒有結(jié)果的露水情緣。 他沒指望姜換能有多共情,或者會由此出現(xiàn)什么別的想法。搞不好姜換現(xiàn)在正覺得這事兒像一段狗血劇情,很多瑣碎與家長里短本就無法讓所有人產(chǎn)生相同的同情。 他不能奢求任何人理解自己,比他苦的人太多了。 喻遐早在沒日沒夜的醫(yī)院陪床時明白,救世主壓根不存在,否則怎么好人沒好報呢?他唯有倚靠自己尋找出路。 只是姨媽電話里有一件事沒說錯,家里需要錢,他明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 喻遐清楚什么選擇是正確的,雖然每次都不甘心。 熱水沖了很久,直到指紋脹白了才停止。 喻遐擦干凈后想起自己進來的時候心煩意亂,沒拿換洗衣服進浴室,思索片刻,索性拿毛巾圍了腰間遮住隱私,準備就這么出去。 衛(wèi)生間做的干濕分離,外面還有一個隔斷,沒法上鎖,他剛打開第一道門,姜換不知何時進到隔斷處,拿著兩件折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衣服剛要放。 喻遐動了動嘴唇:“……謝謝。” 姜換點點頭,把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并未立刻離開,靠在門邊。 喻遐遲疑一秒,還是直接扯下了毛巾。 他倒不在乎姜換面前赤身裸體,他們都做過更親密的事了。但他嫌自己身體不好看,又經(jīng)歷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無法直視姜換的眼睛,對方一直沒要走的意思,他想讓姜換別盯著,對上目光,欲言又止地別過了頭。 姜換的眼神很直白,不帶任何狎昵與渴求,有種空蕩蕩的誠懇。好像在他面前做什么、說什么、想什么,都能被縱容。 喻遐不知道別人,他被姜換沉默地望著時會情不自禁想到許多片段。差點被遺忘的,被擱置的,很久都不會想起的,十八年前握過一只蟬,父親那次事故時的火焰…… 姜換的眼神是一條線,將這些瑣碎串了起來。 熱水澡里強行整理卻越攪越亂的情緒終于隨著他穿上衣服歸于平穩(wěn),白t恤遮蓋住,讓喻遐得以暫且無視那些亂麻。 衣服稍大,喻遐拽了一把衣角,姜換又給他倒了一杯茶。 茶葉是今年臨水鎮(zhèn)的新茶,姜換給他倒的用冷水放冰箱萃了一夜,少了那股澀,苦味反而更重,壓在舌根沖向眼眶,都開始酸酸漲漲地疼。 喻遐毫無防備喝了一大口,五官差點皺成一團。 姜換給他換成清水,遞給他時右手揉了揉喻遐的頭發(fā),好像是安慰。 坐在床邊,捧著拿杯水喝掉,總算沖淡苦味,他看姜換拉開窗簾,外間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時分,遠處山脈仍有朦朧霧氣縈繞,如煙一般。 “你今天做什么?” 他望著姜換的背影,故作輕松地找一個安全話題。 姜換答非所問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喻遐發(fā)出個無辜的鼻音。 姜換提醒道:“電話?!?/br> 他條件反射地低下頭,想要握緊手機,只抓住陌生的衣角。喻遐手指用力搓了搓,還保持著開朗的腔調(diào):“沒什么,家里問我哪天回去?!?/br> “認識以來還沒見你那么生氣過?!苯獡Q像開了句玩笑,可神情始終認真又專注,他很少主動,眼睫閃了閃才繼續(xù)道,“……如果有什么難處,可以跟我提。” 喻遐一下聽笑了。 荒謬,滑稽,還有些苦澀和悲哀,兩種極端矛盾的情感融為一體,活生生把他最大的一道疤撤開,鮮血淋漓地曬在了漫天陽光下。 窗外的雨沒有要緩和的預(yù)兆,依舊瓢潑,屋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喻遐眨了眨眼,輕聲問:“怎么?” 姜換:“我是說經(jīng)濟上的——” “跟你提。”喻遐重復(fù),笑容驟然收作一條線,“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