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昭往后看了一眼。

    皇后站在教堂門口，和初見時(shí)一樣，脊背挺得筆直，儀態(tài)極其端莊，舉手投足都像是被精心設(shè)定出來的一樣，連笑容都帶著恰到好處的弧度。

    宛如一尊高貴典雅的蠟像。

    可，似乎……很早以前，并不是這樣。

    破碎的記憶片段，猶如躍動在陽光中的塵埃，冷不丁地跳入許子昭的眼簾。

    他看到一個(gè)青蔥稚嫩的少女——某道過去的舊影，扎著高翹的馬尾辮，樂此不疲地追在他身后，笑聲靈動又張揚(yáng)。

    ——永晝……永晝哥哥，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要娶康斯尼德為夫！那個(gè)家伙太笨太老實(shí)，等你離開后，怕是會被別人欺負(fù)，我得跟在他身邊，好好保護(hù)他呀。

    ——你會祝福我嗎？

    許子昭恍惚了一下，心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悲涼。

    他猜到自己和這些人可能有過一段過往，莫侖迪亞被建立起來的前期，不說歌舞升平，至少也是和和順順。

    到底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下一刻，一聲猛獸的咆哮破空傳來。

    “吼！”

    盤旋在高空的戰(zhàn)斗飛艦發(fā)出新一輪攻勢，刺目的炮火猶如雨下，爆炸聲不絕于耳。

    “轟隆隆——”

    漆黑巨獸拔地而起，猩紅雙眸猶如被血染透的太陽高掛在天空。

    諸多黑暗生物將它簇?fù)?，與鋪天蓋地的飛艦正面對撞，剎那間爆出驚天動地的震響。

    黑暗生物的身體被切割成兩半，血rou綻開絲絲縷縷地拉扯在一起，又在沖擊下徹底斷裂。

    十幾架飛艦接二連三地爆炸，熊熊火焰包裹著破碎焦黑的機(jī)身，宛如赤色流星般直墜而下。

    “吼！！”

    漆黑巨獸再度發(fā)出似笑似譏的咆哮，黑暗悄無聲息從它身上蔓延至周遭，整片大地都隨之震了又震。

    赤焰一直沒有斷開和前線的聯(lián)系，可看到這頭瘋魔的巨獸，還是被嚇了一大跳：“我靠，陸司澤這是徹底瘋了嗎？欸，許子昭！你等等先別過去——”

    他的喊聲慢過許子昭沖過去的腳步。

    雪萊竭力幫陸司澤撐起精神力屏障，阻擋來自四面八方的炮火，卻不敢和巨獸離得太近。

    任何生物，只要靠近巨獸十米之內(nèi)，必定會被洶涌的黑霧撕成碎片。

    看著愈發(fā)失去理智的陸司澤，雪萊心急如焚。

    他同時(shí)聽見從后方傳來的喊聲，順勢低頭一看。

    雪萊不認(rèn)為許子昭已經(jīng)死去，可這段時(shí)間總也尋不到當(dāng)事人的下落，難以言喻的恐慌令他寢食難安。

    當(dāng)意外瞄見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他又驚又喜，甚至有了當(dāng)場落淚的沖動。

    眼看許子昭即將抵達(dá)陸司澤附近，雪萊一驚，顧不上其他，沖上去阻止許子昭：“典獄長大人別過去，表哥現(xiàn)在瀕臨失控，不認(rèn)識任何人！”

    話音未落，許子昭便扯著雪萊，往后一拽。

    “?。?！”

    金光從許子昭的掌心涌出，頃刻間將試圖偷襲的黑暗生物撕成碎片。

    黑暗生物的血rou向來沒有溫度，滴落在皮膚上，像是冰塊一樣瘋狂汲取熱意，寒冷刺骨。

    雪萊迅速反應(yīng)過來，神色一凜，精神力附著在劍刃上用力往前一揮，凌厲劍光劈開黑霧，霧中傳來怪物凄慘的叫聲。

    其他怪物見狀，似乎懾于兩人的威勢，不敢上前。

    喧鬧不絕的氛圍難得寂靜了一瞬。

    雪萊手持利劍，近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向許子昭：“典獄長大人……”

    說到第二個(gè)字，眼眶已經(jīng)通紅。

    他記得自己要救出許子昭和囚徒們的承諾，自休眠倉中醒來之后，一直都不敢閉眼。

    休眠倉在傳送回觀測站前有個(gè)保護(hù)機(jī)制，會給人注入催眠氣體，保證人體意識不會在傳送過程中受到?jīng)_擊。

    為了不讓自己睡過去，為了看清楚囚徒們所處的環(huán)境，雪萊咬破舌尖，指甲劃開手臂，借疼痛爭分奪秒，將臨時(shí)基地的每一個(gè)細(xì)節(jié)刻在心里。

    雪萊的幸運(yùn)之處在于，他傳送回暗獄觀測站的時(shí)間很早，恰好避開皇帝后續(xù)獻(xiàn)祭觀眾，血洗觀測站。

    但他又很不幸，因?yàn)榻铀退x開的工作人員全是皇帝的眼線。

    從咬著后槽牙拖著虛疲無力的身體逃離監(jiān)視，到聯(lián)系上教廷的騎士團(tuán)舊部，越過重重檢測，期間經(jīng)歷過的諸多不易和兇險(xiǎn)，雪萊不曾舍眼在意。

    他唯一無法忍受的就是，就是……

    啪。

    許子昭在雪萊的腦袋上輕輕一拍，在人顫動迷茫的目光中，掰開對方掐出血痕的手掌，緩緩彎眸，嗓音充斥著憐惜。

    “我知道的，你做了很多，也很努力地保護(hù)了大家?！?/br>
    逃脫監(jiān)視，聯(lián)系舊部，頂著黑暗生物的肆虐留守前線，護(hù)著其他人安全撤退。

    雪萊沒有辜負(fù)他的諾言。

    被那雙柔和的眸眼注視著，雪萊一瞬間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聲音都哽塞了起來：“但是我沒能成功救下您。”

    天知道在虛擬投影上，看到暗獄服務(wù)器被引爆成渣的視頻后，雪萊的內(nèi)心引起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巨動。

    許子昭將他的腦袋按在懷里，哄孩子般地揉揉，再拍拍，笑著說：“可我不是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里嗎？”

    雪萊更加情難自已，手指緊緊拽住許子昭的衣服，像風(fēng)雨中被淋濕的小鳥，終于找到可以依靠的大樹。

    “雪萊?！痹S子昭溫言細(xì)語地說，“你做得很好?！?/br>
    話音未落，原本安分了不少的黑暗生物再次躁動起來，許子昭敏銳地注意到黑霧的變化。

    就近觀察，黑霧根本不能稱之為“霧”，它就像是一個(gè)隔絕世界的異空間，里面裝填著純粹的黑暗，陰冷，幽森，人如果不小心走入其中，只會像掉進(jìn)深淵里般，越陷越深。

    天上傳來飛艦的轟鳴聲，聲音越來越遠(yuǎn)，并非進(jìn)攻，而是狼狽返航。

    事到如今，帝國的人終于驚恐地意識到，面對失控狀態(tài)的陸司澤，一切攻擊都只是徒勞。

    “留在這兒等我?！?/br>
    “典獄長大人！”

    回神后的雪萊，看到許子昭沖進(jìn)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霧深處。

    第七十六章

    “陸司澤,你在哪兒？回應(yīng)我！”

    明明張開嘴在大聲呼喊，聲音卻一點(diǎn)都傳不出去。

    越往黑霧深處走，越能感受到那股無孔不入的寒意。

    許子昭撐起精神力防護(hù)罩,可這股寒意似乎來源于心底，無法用簡單的防御手段進(jìn)行阻擋。

    精神力的具現(xiàn)化形態(tài)，和當(dāng)事人的精神意志相掛鉤。

    許子昭身處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能感受到的只有陰森，寒冷,無法宣泄的怒火，不見天光的絕望。

    看不見任何東西,說出的話無法傳播,孤寂的感知被不斷放大,千斤巨石般壓在心頭。

    ……是否在過去的日日夜夜,陸司澤都是這種身陷囹圄的境況？

    不消多時(shí),許子昭終于尋到了陸司澤。

    環(huán)境能見度不高,耐不過漆黑巨獸體態(tài)龐大,身上又多出許多深淺不一的傷口。

    濃稠的暗紅色血液粘上毛發(fā)，像為它披上一件厚重的血衣，飛艦的殘骸與黑暗生物的碎尸堆積在巨獸的腳下，小山般壘砌。

    比陸司澤更快發(fā)現(xiàn)許子昭的,是它的尾巴。

    長長的尾巴似迅猛的雷霆打過來,許子昭一躍躲過,只聽嘭的一聲,尾巴擦過他的身側(cè)，將地面砸出一個(gè)大洞,裂痕如蛛網(wǎng)散開。

    尾巴一擊不成，高高抬起,看上去很想再來一下，許子昭眼疾手快地用精神力附著手掌，將它捉住。

    炸開的毛發(fā)沒有記憶中的柔軟，硬如鋼鐵鑄就的尖刺，幾乎所有倒在巨獸腳下的殘骸，表面都帶著被洞穿的創(chuàng)口，危險(xiǎn)程度不用多說。

    很顯然，面對許子昭這個(gè)疑似敵人的存在，大尾巴沒打算給他任何逃生的余地。

    可也是觸及金色精神力的那一瞬間，氣勢洶洶的尾巴動作一滯。

    就像席卷而來的龍卷風(fēng)銷聲匿跡，漫天而落的傾盆大雨猝然定格，靜得突然，靜得詭異。

    “陸司澤，是我，許子昭！”許子昭仍然不忘呼喚陸司澤。

    他的吼聲也和先前一樣，像掉下懸崖的渺小石子，被吞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一絲回響。

    可這一次，黑霧的主人仿佛聽到了他的呼喊。

    一張毛茸茸的大臉從黑暗中探出頭，鋒利的牙齒掛著血rou碎屑，眼眶里是猶如亂線團(tuán)般的猩紅。

    別說和可愛掛上邊，這就是頭兇神惡煞，仿佛隨時(shí)隨地都能展開殺戮的怪物。

    許子昭不間斷地釋放精神力，試圖安撫這頭暴躁失控的巨獸。

    誰料巨獸的長尾巴突然暴起，圈成個(gè)圈將他牢牢捆住，用力之大，仿佛要將他融入自己的骨血。

    殺意。

    從失控巨獸身上傳來的氣息，像是淬冰的刀鋒，述說著無限濃郁的殺意。

    許子昭登時(shí)心跳如擂鼓，背后滲出一層綿密的冷汗。

    他竭力冷靜下來，用精神力覆蓋住自己的致命部位，沒有動彈，以防在掙扎的過程二次刺激到神志不清的陸司澤。

    再然后，許子昭和巨獸對上眼，心疼地蹙緊眉梢，放柔聲線。

    “陸司澤，不要害怕，是我，許子昭，我回來了，沒有死，就在你的面前……”

    “這些天我都躺在休眠倉里，一動不能動。我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你知道嗎？原來我們很早以前就認(rèn)識了，比莫侖迪亞建立還早……”

    “我無數(shù)次夢到你死去，可殺死你的人長著和你一樣的面孔。我不知道向誰報(bào)仇，痛恨自己不能喚醒你，想要阻止你，空氣中卻仿佛堵著一道透明的墻壁。我用力地去砸那墻，砸到手骨都開裂，可是它紋絲不動，一直都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