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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苑囿地處京郊,水波粼粼,山野幽深。 本朝重文,名曰秋獵,實則圍獵和選賢任能之意已經很淡了,更多的在于彰顯國威,證明獸肥鳥健,是個豐年,證明皇帝依舊健在,身體倍兒棒。 “與陳相比,不及萬一?!甭愤^帳篷時,鹿白聽見竇貴生頗為憂慮地如此說道。 陳國女皇野心頗大。陳軍征戰(zhàn)連年,無往不利,尤以騎射功夫稱強。數(shù)十年間,陳國已經收復西北十數(shù)小國,不斷向南蠶食大周版圖。周陳交戰(zhàn)從未停歇過,交戰(zhàn)緣由除卻資源和勞力的搶奪外,還有最根本的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 黨同伐異,人類的天性之一。 這句話鹿白聽過不止一次,興許還在書中見過,因為她腦中浮出的第一個畫面,便是力透紙背、歷歷在目的八個大字。她心頭跳了一下,有什么念頭一閃而逝。 但彼時她一心想著即將跟吳玉碰面,沒再深究,任由這個念頭戲弄地從腦中飄走。 丞相吳玉的帳篷離竇貴生的不遠,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一個小宮女,興許是傳話的,興許是送洗腳水的,興許是采買東西的,沒人在意,也沒人過問。 鹿白趁著夜色悄悄摸了進去。吳玉已經等候多時了。 “大人?!彼龥]跪,只是微微垂了頭。 吳玉手指在胡子上捋了一把,重重擱在桌上,沉聲道:“你太冒險了。” “我有事想請教大人?!甭拱渍Z氣堅定。 吳玉視線在她身上梭巡半晌,無奈笑道:“坐下說話吧。” 鹿白走到吳玉身旁,順從地坐在腳凳上。她不敢抬頭,生怕眼神出賣了心底翻涌的情緒。 “此次做得不錯。”吳玉用老父親的口吻表揚道,“有什么要求盡可與我提?!?/br> 鹿白知道他說的是太子發(fā)疹一事。先前還抱有那么點“說不定真是他自己吃錯了東西”的希望,現(xiàn)在徹底破碎了。 她聲音發(fā)悶:“大人,我什么時候能回家?” 吳玉開始文人最擅長的打太極:“不是答應你了嗎?不急在這一時的。” “那大人,您去過我家嗎?見過我爹娘嗎?” “放心,你爹娘安好,前幾日還有書信來京?!?/br> “那我能看嗎?” “信在相府,回去便給你” 鹿白的發(fā)髻晃了晃,聲音也有點晃:“那……我爹的腰好些了嗎?” 鹿白的爹差不多也是這等年紀,吳玉盯著她乖巧濃密的發(fā)頂,恍然間覺得自己的腰也開始隱隱作痛。他不知道低著頭的人究竟是何表情,也跟著久久緘默不語。 半晌,他突然低聲道:“鹿白,嫁與太子不好么?嫁了太子,你便可以把爹娘接過來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不好么?” 鹿白抬頭瞥了他一眼,迅速地低了頭,抿著嘴不說話。 吳玉笑了一聲:“還是說,你心有所屬,不喜歡太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鹿白慢吞吞道。每當她這么說話時,都顯得遲鈍、癡傻、惹人發(fā)笑,沒人會想到她其實在生氣。 “不如何。”吳玉依舊是那副和藹可親的模樣,似乎從不習慣冷臉對人。他的視線順著帳簾掀起的縫隙,直望見九皇子親昵自然地跟皇帝說話,九皇子似乎抱怨了一句,引得皇帝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說他胡鬧。 “爹娘總是盼著你好的。”足足看了好一會兒,吳玉才繼續(xù)道,“嫁與太子后,你爹娘便放心了?!?/br> “可是……”鹿白抓耳撓腮,終于想出一個理由,“可是我前些日子還被太子妃教訓過,真嫁了太子,豈不是要被她吃了!我跟蟪蛄一樣一樣的,根本活不過這個冬天??!” 吳玉笑意更濃:“都會用典了,看來竇貴生果真不同凡響?!?/br> 不用他教,我本來就會啊,鹿白撇了嘴。 “不用擔心,此事我自有辦法?!?/br> 這是那晚吳玉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便叫鹿白趕緊回去了,因為帳外傳來順嬪要去探望兒子的聲音。鹿白也一心想著十六皇子,便順勢溜了。 當時不是沒有反駁的機會,但鹿白一個字都沒有提。她并非不敢,也并非心軟,她只是過不去心里的坎,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鉆自己畫的牛角尖。 竇貴生后來說她:“這便是你的癡傻之處了,無怪乎別人說你。心有癡念,自然出乎常理,為常人所不容。世人對于理解不了的東西通常是懼怕、嘲諷,只因生怕被人戳破自己無知又愚蠢。但癡人自有癡人的可愛之處,他們哪里會懂?” 那日被救上船,鹿白一連病了十幾日,吳玉也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十幾日。他的形象跟模糊記憶中父親的背影漸漸重疊,讓她不禁好奇,不禁同情。擱到過去,他就是鰥夫、失獨、沒人稀罕的孤老頭子,亟需社區(qū)上門走訪,日夜關照的那種。 所以她總是不愿跟吳玉正面爭執(zhí),只敢陽奉陰違、消極怠工當做抵抗。她跟竇貴生不一樣,做不到恃強凌弱。 ——自己的小命還捏在人家手里,卻將對方劃分到弱者的陣營,可不就是傻么。 鹿白決定等一個能夠兩清的機會,等不到,就自己造一個。然而,意外永遠比機會先到。 秋獵正式開始的那晚,也就是轉天的晚上,太子妃出事了。本來這事兒跟鹿白一丁點干系都沒有,但壞就壞在,有人一門心思拉皮條,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愣是趁此機會把鹿白跟太子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