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火啊，”她五指扣住額頭，使勁往上一揚，“噌一下，躥起這么老高！太過分了！”

    “還當(dāng)著我的面呢，真的，我恨不得自戳雙目，再撅了他的指頭。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氣我！”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fù)責(zé)，純粹就是個渣男！”

    “以為這樣我就投降了？狗屁，莫啼院的女人永不認(rèn)輸！”

    鹿白叉著腰在屋里走來走去，翻來覆去罵的都是那么幾句。十六皇子咯咯笑了一會兒，忽的垮了肩膀，輕聲喚道：“小白?！?/br>
    鹿白臉上的忿忿還沒消，一屁股坐到十六皇子腳邊?！斑邸钡囊宦?，小凳差點被她坐散架。

    十六皇子端著杯，不知該不該遞上去，猶豫之時，鹿白已經(jīng)自顧自斟了一大杯茶，仰頭喝了個一干二凈。杯中金黃的茶湯倒映著一個十五歲少年的臉，蒼白，脆弱，卻不再稚嫩的臉。

    他想起母親昨天跟他說的話：“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母親的鼓勵并沒有激起他的斗志：“可是……我這身子，該怎么搏？”

    聽了這話，順?gòu)鍦\笑了一下，柔聲細(xì)語道：“元真，你會后悔的。人這輩子沒有幾次可以后悔，尤其是你。”

    沒錯，機會擺在眼前，放任自流，他一定會后悔。十六皇子將茶放回桌上：“小白，你幫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要求見圣上。”

    鹿白不知道十六皇子為什么突然要見皇帝，問趙芳姑，趙芳姑也搖頭說不知。兩人一頭霧水地備好衣物、鞋靴、冠帽，把人送走了。

    穿戴整齊、儀表堂堂的十六皇子儼然是個大人了，趙芳姑忽的嘆了一句：“老了，我老了……”

    彼時鹿白還不覺得什么，“老”字于她是個極其遙遠(yuǎn)的話題。

    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衰老，是在她爹身上。

    秋獵那日閃過的回憶，近日來漸漸清晰可辨，她記得她坐在馬上，被一雙強勁有力、肌rou賁張的胳膊摟在懷里，身后的肌rou硬得有些硌人。那胳膊輕輕松松便勒住一匹馬，輕輕松松把她從馬上抱下來，改放到他脖子上。

    那背影在她回憶中屹立不倒，她以為她爹該是個如樹般健壯結(jié)實的男人，直到她想起了一些別的。

    “幫爹撿一下，我夠不著。”她聽到男人對她說。

    怎么會呢，東西就掉在他腳邊，彎個腰就撿起來了。她不解。

    “老了，腰不行啦……”男人略帶調(diào)侃地嘆氣。

    哦，原來這就是老了。

    第二次清晰地看到衰老，是在竇貴生的枕邊。

    那天起床，外頭下了場雨。冬雨連綿，天色微沉，睜眼時身邊的人已經(jīng)走了。被窩里還是熱乎的，鹿白滾到竇貴生的位置上，一邊踢著被子一邊盤算著今天怎么跟他鬧氣。

    就在這時，頰邊突然一陣發(fā)癢。她撓了兩下，捉出一根白發(fā)。

    小豆子老了，變成老竇了。

    在見到那根閃亮的白發(fā)之前，鹿白從沒想過竇貴生會老。盡管第一次見面她就在心里陰陽怪氣地罵他“老太監(jiān)”，可在她心中，竇貴生一直都是竇貴生，是根壓不折的竹，墜不彎的樹，燒不盡的燭。

    他該永遠(yuǎn)都是三十歲，眼角不多不少，永遠(yuǎn)都有兩條一厘米長的細(xì)紋，站在那兒永遠(yuǎn)都是挺拔，高傲，帶著些許風(fēng)霜。說出的話永遠(yuǎn)不咸不淡，戳人肺管；身上的rou永遠(yuǎn)不軟不硬，均勻趁手。

    原來，原來死亡離他并不遠(yuǎn)。

    在她早就遺忘的時間里，他已然入宮二十年了，甚至比她來到世上的年頭還要多。

    理所當(dāng)然地，在她尚算年輕的某一年，他會佝僂成一張弓那么彎，比徐大侍口中的老人還要老。

    理所當(dāng)然地，在她某天出門回來，興高采烈地要跟他分享見聞時，會發(fā)現(xiàn)他躺在樹下的涼椅，闔上干枯的眼皮，滿是皺紋的臉仰面朝天，沉沉睡去。

    理所當(dāng)然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竇貴生”三個字時，他會跟泛黃的落葉一起融進(jìn)泥土深處，來年化作一枚新葉，重新回到人間。只有當(dāng)她想他時，頭頂?shù)臉淙~才會輕輕顫動，作為回應(yīng)。

    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霎時擊垮了她——在可預(yù)見的、終究會來的某天，他將會離開她。

    竇貴生正在桌前寫字，聽到腳步聲時正準(zhǔn)備放下筆出去。他們又是好幾天沒說話了，他一直在等，一直在準(zhǔn)備。他想等自己鋪出一條平整筆直的坦途，站在路口，揚起下巴，翹著鼻尖對她說：走吧，趕緊走。

    鹿白曾問他，為什么不能等找到她爹娘，他們一起回去。竇貴生答不上來，總不能說他害怕吧？

    鹿白一定會追問，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小豆子……”鹿白眼淚流了滿臉，在人逃跑之前就死死抱住了他。

    筆尖一顫，一團濃墨甩在紙上，將好好的紙變成了一塊尿布。

    “咱們別鬧了。”她在他背上蹭掉眼淚，聲音嘶啞得像個男人，“我舍不得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這是怎么話說的，他哪能生她的氣呢！

    竇貴生不生氣，也沒覺得兩人在鬧。相反，她不愿意說話他就不說，她不愿意見他就不見。他配合她的心思，做出她想要的反應(yīng)，見她生氣，他甚至還有些高興。

    睜眼時見到她沉睡的臉，額邊沾的碎發(fā)，發(fā)紅的鼻頭，甚至偶爾沾上一兩點眼屎的睫毛……一切都讓他覺得無比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