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無奈, 藥販子們只得兌了水換成口服藥劑——藥效減半, 但價格翻了一番。 信息不對等時,錢就是這么好騙。 這是壞事嗎? 好像也不是。 若不是有陳國的藥,大周每年死的人數(shù)可就得再加好幾個零了。但陳國自百姓到皇室, 上上下下都透露著無jian不商的氣息,好人從不做到底,時時刻刻都想著趁火打劫、大撈一筆, 給人印象實在太差。無怪乎大周文臣總對他們口誅筆伐。 然而如今的情形,藥販子想來也來不了了。非但唐州各處路橋阻斷,就連兩國交界的山嶺也崩塌了。 最開始出現(xiàn)癥狀的, 是一個伙頭兵。 他從白日起就頻頻腹瀉,一個不留神就把粥煮糊了, 引來劉縣令好一頓痛罵。到了夜里,腹瀉漸停,他又開始嘔吐。嘔吐物源源不斷地從口中噴射而出, 仿佛在體內(nèi)藏了一個高壓水泵。 不到三個時辰,那人便脫水而亡。 特異性癥狀實在太過明顯,鹿白一下子想到了霍亂。她頭皮登時就麻了。 不巧,染上霍亂的是個伙頭兵。偏偏他是個伙頭兵。經(jīng)由他手送出去的食水無數(shù),沒人知道誰喝了他喝過的水,誰吃了他吃過的菜。 老徐被劉縣令叫來,只看了一眼便道:“霍亂,燒了。” 伙頭兵的爹娘哭天喊地,橫檔豎攔,被老徐瞪著眼罵了一句,愣是把人拖到水溝里一把火點沒了。但晚了,還是太晚了。 地動將無數(shù)死尸深埋地底,細(xì)菌從人鼠的尸身流到雨水中,從雨水流到河水中,從河水流到井水中,再從井水流到充縣百姓的肚子中。 時大時小、接連不斷的雨水將排泄和嘔吐物帶入地底,又將地底的污物浸泡出來。周而復(fù)始,往復(fù)循環(huán)。 第二日早起,青憐也開始腹瀉。 唐王忽的站起身,指著堆積成山的尸身大喊道:“燒了,都燒了!” 然而壓根沒人理他,死亡的恐懼已經(jīng)叫眾人五感盡失、神經(jīng)麻木了。 短短一晚,染上霍亂的人已經(jīng)不下五百了,此刻仍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蔓延。派往各處求援的隊伍如同石沉大海,一星半點的消息都沒帶回來。 鹿白正挽著袖子往道邊的水渠和水井中撒石灰。老徐冷眼看了片刻,忽的問道:“你怕不是陳國人?” 鹿白:“???” 老徐:“我原先在陳國見過的,他們發(fā)疫病時候就到處撒些石灰。你莫說,確實有用得很。你有門路,搞點藥來得行不?” 鹿白:“……不,我沒有?!?/br> 她心說,這又不是陳國的專利,大周不信科學(xué)怪誰呢!何況現(xiàn)在交通阻斷,就算有門,也沒有路。 不過她倒是很訝異,一身農(nóng)民打扮的老徐竟是個郎中。褲腿挽著,肩膀垮著,蓬頭垢面,全然沒有想象中行醫(yī)之人飄飄欲仙的樣子。 更叫人訝異的是,她竟聽到有人叫老徐“神醫(yī)”。 鹿白:“……哈?” 神醫(yī)不是神仙。他長得不像神仙,也沒有神仙的本事,救不活一城的病患,搏不過判官的鐵筆。 雨水散去,死亡的陰云很快籠罩了整座縣城。藥湯收效甚微,城中的清潔供水遠(yuǎn)遠(yuǎn)不夠。而天不遂人愿,鍋碗瓢盆、缸桶杯盤全都用上了,剛接了沒一會兒,雨偏偏停了。 水井都被撒了石灰,再想打水是癡心妄想。大量的病患眨眼間便將水源消耗殆盡,地面干涸了,人心也被慘淡的陽光照出了裂隙。 不知怎的,百姓中出現(xiàn)了流言。 先是說地龍翻身,大周要亡。后來又說此地早年間是古戰(zhàn)場,陰魂太多,被恰巧放出,要奪了足夠多的性命才肯罷休。最后,有人說唐州來了不祥之人,身攜瘟氣,所到之處皆是哀鴻遍野。 流言跟霍亂一樣在人群中擴散,甚至比霍亂的速度還要快。 饒是劉縣令再三阻攔,羸弱不堪的唐王還是被無能狂怒的人群趕出了城。唐王跌倒在地,身下柔軟,竟是一具藏在礫石間的死尸。 鹿白將人穩(wěn)穩(wěn)扶起來:“殿下,有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先聽哪個?” 唐王慘白著臉望著她。 鹿白自顧自道:“好消息,我知道神醫(yī)是誰了?!?/br> 唐王“啊”了一聲:“那、那快些找他過來,有神醫(yī),百姓定能得救!” 鹿白不答,指著老徐的背影:“壞消息么,那個把你扔出來的人就是?!?/br> 唐王:“……” 青憐已經(jīng)患病,被老徐勒令躺在一處壩壩不準(zhǔn)離開。趙芳姑滿身泥濘,一個勁兒地落淚:“這幫殺千刀的,是誰忙了一宿,是誰喂水送粥,他們都看不見嗎!” 甄冬垂頭耷腦:“芳姑姑,沒用的,他們看不見?!?/br> 總要有個發(fā)泄的出口,他們只是剛好撞到槍口上罷了。 城外不比城內(nèi)好多少,人甚至還要更多,不過盡是死人而已。鹿白望著城中焚燒尸身的熊熊黑煙,長嘆一聲:“就憑咱們幾個,想走也走不遠(yuǎn),找個干凈地方歇下吧?!?/br> 說起來容易,干凈地方哪那么好找呢? 不但住處,食、水、藥,樣樣都難找。尤其唐王這身子,一天兩頓續(xù)命的藥湯,要是不按時喝,不用霍亂,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熬死。 好好一個休閑度假,生生變成了荒野求生。 做人難,亂世做人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