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找了塊石頭坐下，也不管干不干凈了：“老伯如何稱呼？家主呢？”

    說起家主，老伯就開始嘆氣：“走咯，都走咯……”

    鹿白不解，他慘笑一聲：“唐州留不住人，大周留不住人。年景不好，沒得出路，家主上個(gè)月就搬走了。我等老弱病殘，走也走不掉，就只能留下了?！鳖D了頓他又笑道，“還好搬走了，不然他有得受?！?/br>
    鹿白默然半晌，忽的問道：“那你聽說過鹿白嗎？小輩的，大概我這么高，大概我這么胖，大概跟我一個(gè)年紀(jì)?！?/br>
    老伯左思右想，搖頭道：“沒聽過。”

    鹿白追問：“那姓鹿的男人，之字輩，年紀(jì)約莫四五十，個(gè)頭這么高，微瘦……嗯，有印象嗎？”

    老伯笑了：“你找人呢？鹿家全是姓鹿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我上哪知道！而且能走的都走了，如今唐州也不剩幾家了。鹿氏啊……早就散了。”

    正在鹿白失望之時(shí)，老伯忽的神秘道：“之字輩要說出名的么，三十年前倒有一個(gè)。是陵陽鹿氏的庶子，娘是江頭私妓，頗得老家主喜愛。那私妓生完兒子就死了，庶子被主母趕出來，一賭氣，去屏江碼頭搬工了?！?/br>
    鹿白來了興趣，嘖嘖稱奇：“家主就不管管嗎？這可是他親兒子?！?/br>
    “兒子那么多，哪管得過來呢。這庶子也爭(zhēng)氣，三五年就當(dāng)了船工，又成了船長(zhǎng)，整條屏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厲害得很。”

    “后來呢？怎么一路過來都沒聽過此人？”

    “跟人私奔了?！崩喜?dāng)[了擺手，“那女子從碼頭撿的，性子烈得很，見人就咬，瘋狗一樣。他非要成親，家主不準(zhǔn)，放下話來，要是他敢成親，就把他趕出陵陽?！?/br>
    “他又不怕，轉(zhuǎn)眼就跟人私奔了，再也沒回來。聽說去了拉曼，也有說去了朔北的。三十多年了，如今他也該五十幾了吧？”

    鹿白心頭一跳，還想再說什么，便見老伯面色一緊，捂著嘴蹲到一旁。嘔吐聲接連不斷，好半晌才停。一旁蹲著的人急忙將老伯?dāng)v進(jìn)門，房門大開，鹿白才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已然躺著許多沉默無言的病患了。

    老伯勸道：“你要真染了霍亂，就一起睡屋里頭吧，死得不孤單?！?/br>
    鹿白想了想，搖頭道：“我睡外頭吧。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挺好?！?/br>
    還沒確定染上的是霍亂還是普通腸炎，為了彼此的安全起見，她本能地不敢接近人群。

    鹿白將院中七零八落的碎石搬開，清出一塊方方正正、棺材樣的平地，施施然躺了進(jìn)去。

    她看見薄霧漸消，滿天繁星從她頭頂升起來了。月光照著塌了半邊的山，齊齊整整的斷面如同無言的墓碑，在她腳邊屹立。她雙手合十，扯著一塊臟兮兮的毯子睡下。

    如果遠(yuǎn)山是墓碑，那她的墓志銘要怎么寫呢？生年不詳，卒于啟寧二十一年春，父不詳，母不詳。

    死因呢，霍亂而亡？

    不，太難聽了?；魜y而亡遠(yuǎn)遠(yuǎn)不及壽終正寢。

    那就祈禱她能見到月亮降下，也能見到太陽升起；祈禱死神邁出一步，又畏畏縮縮地收回腳步，不敢再來。

    溫暖的血液從胃流向全身，鹿白閉上眼，在祈禱中沉沉睡去。

    幾乎是剛一入眠，耳畔就傳來雜亂的人聲。她一個(gè)激靈坐起身，只見到團(tuán)團(tuán)火焰在半空飄動(dòng)，映照著半明半暗的張張面孔，如同漂浮在深山的幽靈。

    鴉叫，驚鳥撲棱棱飛遠(yuǎn)。不知不覺間，身份不明的隊(duì)伍已經(jīng)很近了。

    主屋房門緊閉，一片漆黑的死寂。鹿白慌忙坐起身，準(zhǔn)備將人叫醒，才剛踏出兩步，冷不防背后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

    碎石瓦礫在那人腳下碰撞，震蕩，清脆悅耳的聲音如同囀喉高歌的雛鷹。

    鹿白來不及回頭，就被人一把撲倒。那人抱著她往前傾倒，快摔到地上時(shí)才恍然回神，一只膝蓋“咚”地一聲撐跪在地。

    “鹿白……”雛鷹在啜泣。

    啜泣聲從她耳中鉆入，在五臟六腑游走一圈，發(fā)出深切的哀鳴。鹿白稍稍用力，便將單膝跪地的人帶了起來。而他仍舊沒有松手。

    “我可能染上霍亂了，也可能是尋常腹瀉?！彼吡ρ谏w自己的驚慌失措，試著用平靜客觀的語調(diào)解釋道，“消息送到京城了？路通了，援軍來了嗎？”

    身后的人沒有說話，鹿白沒來由地心慌，正要再問，忽的肩上一陣刺痛，她“嗷”地叫出了聲。

    狗日的，這人竟然咬她！

    他像一只桀驁不馴的公貓，死死咬著母貓的后頸，卻只是來回磨牙，不敢使勁。牙齒以不似人類的頻率震顫，與她瘦削的肩峰骨飛速碰撞，咯咯作響，不肯撒口。

    鹿白沒有問為什么，因?yàn)樗?，一旦開口，他的最后一層體面就蕩然無存了——

    沒臉了，竇公公竟然哭了！這么多人看著呢，成何體統(tǒng)！

    窸窸窣窣的人聲緩緩遠(yuǎn)去，散在夜空和山坳間，周遭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空蕩蕩的山谷，空蕩蕩的院落，空蕩蕩的心，被竇貴生的嗚咽填滿。

    依偎半晌，身后的人終于松了口。

    “疼嗎……”尾音微顫，被他用過人的意志力壓了回去。

    “還行?！甭拱纵p輕松松就轉(zhuǎn)過身，手指停在他心口處，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沒你疼?！?/br>
    老太監(jiān)實(shí)在太不爭(zhēng)氣，一下子就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