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頁
“沒爹疼,沒娘愛,我是地里一顆小白菜!”鹿白一頭栽倒,怨念無比。 竇貴生索性不給她束發(fā)了,就這么任由她癱在如墨般的青絲之中,鹿白頗為不解風情地呸了一聲,吐了鉆進嘴里的頭發(fā):“太熱了,我頭發(fā)也實在多,要是能剪掉一點就好了?!?/br> “你還嫌頭發(fā)多,代相倒是涼快,他都要禿了,像他那樣就好了?”竇貴生見她不說話,又放緩了語速,柔聲道,“你啊,你就是不知足,還好意思說沒爹疼,沒娘愛?你看看這滿院的人,看看……唔,多得是的人,哪個不疼你?” 他狀若嫌棄地扯起她的肩膀:“一身的汗,還好意思往床上倒?” 鹿白順勢坐起身,沒骨頭似的倚在他身上,下巴翻過老太監(jiān)疲憊的肩膀,滑過他僵直的脖子,抵在他兩片鎖骨中間,硌得他氣都喘上不來。 “可我疼你。”她在他心口悶聲道,“他們疼我,我疼你。如此一來,豈不等于多得是人疼你了?” 她的睫毛在他脖頸上來回劃動,他拉開幾分距離,垂眸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緩緩閉上了眼。鹿白在他領口扒拉幾下,隔著三層衣裳也能摸到他“突突突突”的心跳。 “嗯……”她只用了一個指頭,輕輕松松就把人推倒。靜靜欣賞了片刻任人宰割的老太監(jiān),她忽的一個縱身跳下床。 “渾身的汗,也好意思往床上倒哈哈哈哈……”她放肆大笑,笑得竇貴生滿臉通紅,眉頭緊蹙。饒是這樣,他都沒發(fā)火,只是拽著她的袖子不撒手。 鹿白心說奇怪了,這人近來怎么一點氣焰都沒了,莫非……莫非是六耳獼猴假扮的! 她立刻順著他的手指摸過去,觸到第一根和第四根的薄繭,手腕上的佛珠,感受到下意識回握的力道,這才相信是竇貴生本人。不真實,實在太不真實了,別是病了吧? “你沒病吧?”鹿白一想到這人夙興夜寐、疲勞奔波,忙得腳不沾地還得抽空出宮,頓覺自己猜測正確,跟著緊張起來。 掌心覆到竇貴生的額頭,確認沒有發(fā)熱,又扒著他的眼皮看了看,除了有些紅血絲外,眼睛功能運轉良好。手爪子還想去探探他的心跳,被他一把按在了胸前。 “你可不能就這么走了?!备]貴生抖著雙唇喃喃道,“我這輩子無兒無女,就指著你呢……” 這話說得委實軟弱,跟威風凜凜的竇公公截然相反,但卻如同一棵野草,呼啦一下覆滿鹿白的心,生出一片廣袤無垠,棲棲遑遑的草原。 草原上似有牛羊悠閑的叫聲,有催人歸家的號角,也有藤蔓似的纏住她的枯草。 十二歲那年,鹿白面對少年的遺體,做了一個近乎沖動的決定。此時此刻,面對同樣雙手交疊、面容平靜、蒼白悒郁、瞧著跟死人沒兩樣的老太監(jiān),鹿白再度不假思索,下定了決心。 “我知道你憂心?!彼谒呅÷曕止?,“往后不論我想沒想起來,想起來多少,不論我回不回家,我都不會撇下你。你忘了,咱們都是過命的交情了。鹿某人一向說到做到,有違此誓,掌嘴三……二十!” 竇貴生沒答,施施然放了她的手,在她不解的目光中騰地一下坐起身,抖了抖衣襟,大搖大擺地走了。 方才還瞪著死魚眼的老太監(jiān)就這么“死而復生”了。 這也太好哄了吧,鹿白望著他的背影想道。 自那天起,竇貴生就不常來唐王府了。一則公務繁忙,戰(zhàn)事緊張,實在脫不開身,二則他得了一句承諾,便不再擔心,不再想些有的沒的,急火火地要求證什么了。 每日面對陰晴不定的新皇,堆積成山的奏折,推諉無為的丞相,竇貴生累得頭暈腦脹,卻從未覺得這么真切地活過??慈藭r,眉梢眼角多了幾絲顯而易見的喜氣,走路生風,風風火火,火氣旺盛,與以往瞧著顯然不同了。 盡管事務繁多,但每隔三四天,竇貴生仍舊會抽空出宮一趟,去唐王府見見鹿白。有時批完折子已是半夜了,唐王府早就落了鎖,鹿白就會搬了梯子爬到墻頭,舉著一柄紅燭跟他閑聊。 今天說的是唐王殿下終于不絕食了,大哭一場,就著眼淚吃完了兩碗飯,興許里頭還有一兩滴鼻涕。 明日說的是圣上寵幸了一個宮女,恰巧是順嬪娘娘身邊的人,第二日那宮女不知怎的就死了,真是可惜。 后日說的是宮里的荷花吐苞了,比往年開得好多了,興許是埋了許多死人在里頭的緣故。 月黑風高,暗影婆娑,墻頭馬上,家長里短。情人間的話題如同折子戲一樣綿長又無趣。 每次來,竇貴生都會帶給鹿白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譬如一枝花,一本書,一枚發(fā)簪,甚至一只白色的兔子。而鹿白也會把自己積攢多日、進步明顯的練筆給先生過目。其中不乏許多叫人臉紅心跳的“私貨”,先生裝作不知,一并沒收到懷里。 院子飄出淡淡的梔子花香時,竇貴生帶著藺城失守的消息來了。鹿白從他頭上拔下了兩根白頭發(fā),用自己新鮮出爐的文章包上,埋到了院中的梔子樹下。 院子里響起聒噪的蟬鳴時,竇貴生帶著西京危急的消息來了。鹿白拔下了十幾根白頭發(fā),趁他坐在椅子上小憩的工夫,悄悄放進了平安符中。 降下今夏的第一場暴雨時,竇貴生跟驚雷一同到來。鹿白攢了整整一百根白發(fā),想在給竇貴生捶完肩后好生炫耀一番,可惜捶到一半竇貴生就睡著了,甚至來不及透露任何外頭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