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是從尼達姆懷里搜出來的那個奇怪的小塑像。 借著陽光,她終于看清了那個雕像的全貌。 這是一具神像,一具長發(fā)垂落至腳踝,身體曲線柔美卻傲人,薄紗繾綣的……純白女神像。 當然了,此時此刻,純白的雕像上面已經(jīng)被沾染了層疊的液體,將整個面孔都染得透紅,只有身體的某幾個部分得以幸免,只是這樣夾雜著慘白的血紅看上去顯得更是格外詭異了。 葉瑟薇頓住了腳步。 這是死亡與欲望之神。 沒有人知道神祇的真正模樣,每一座神殿里的神像都是不一樣的,而民間供奉所用的小型神像則是會按照當?shù)氐闹魃竦罾锏裣竦臉幼幼龅缺瓤s小。 而葉瑟薇手里的這一尊,不偏不倚,正是矗立在金色神殿一側(cè)的那尊神像的造型。 這尊小神像的由來昭然若是,葉瑟薇神色復雜地看著神像,心里大概有了一個猜測。 尼達姆多半是不會直接殺了她的,而一開始她在密林之中奔跑的時候,對方只是給她造成了皮rou傷的舉動也證明了這一點,換句話說,對方除了殺死她的任務之外,極有可能還帶著一條“在女神像面前自愿解除婚約”。 葉瑟薇覺得自己被惡心到了。 她用在自己原本就已經(jīng)充滿了血污的裙邊用力擦了擦神像,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用。經(jīng)過了這么長一段時間,那些血跡已經(jīng)凝固在了上面。 反而是在擦拭的過程中,她注意到,她手腕上被標記的痕跡,倒是已經(jīng)消失了。 擦不掉那些血跡,渾身又帶著粘膩,雖然鼻腔已經(jīng)算得上是熟悉了這樣的味道,但到底還是刺激得人頭暈目眩。 墨菲斯雖然沒有向后看,但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動作,側(cè)頭掃了她一眼,并沒有出言安撫,而是問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今天的早餐是什么?” 側(cè)門處的守衛(wèi)似是早就收到了魔法傳訊,幾乎是普一看到墨菲斯的身影,就已經(jīng)做出了被謙卑的行禮姿態(tài)。 跟著他走進了厚重的墻門,葉瑟薇這才反應過來。 ……在生死之間游走之后,回歸現(xiàn)實,她還是一個小小的、海加爾府的,送飯侍女。 而現(xiàn)在,她的老板,正在神色溫和地問她早上吃什么。 “前幾天的早餐你都好好吃了嗎?”葉瑟薇順手將神像夾到了腋下,并沒有什么特別尊重的意思在里面,快走兩步:“我有和梅爾巴嬤嬤特別囑咐了那天我們說過的菜譜,這幾天上課我還記了新的筆記——” 說到這里,葉瑟薇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對了,上次我似乎掉了一頁書單在你那里,你有見到嗎?” 在進入海加爾公爵府后,兩側(cè)凡是遠遠看到兩人身影的侍從和侍女,全部都恭敬俯首,一眼望去全都是或茂密或微禿的發(fā)頂和腦殼。 “誰推薦你看那些書的?拉斐爾?”墨菲斯將她擦拭神像再不甚在意地塞在腋下的動作盡收眼底,唇邊露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他頓了一下腳步,將她夾在腋下的神像抽了出來,然后毫不留情地直接捏碎,再拍了拍手上的灰燼:“那些書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可以來問我?!?/br> ……這話配上這個手捏神像的動作,總覺得墨菲斯手里捏碎的不是女神像,而是拉斐爾。 留著神像也沒什么用,葉瑟薇純粹覺得到底是一尊神像,還是因為那則訂婚細則而讓她觀感不錯的神祇,所以不好意思直接順手扔掉罷了,這會兒墨菲斯隨手捏碎了,她反而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啊,少主也認識拉斐爾教授嗎?”葉瑟薇下意識問道。 “嗯。”墨菲斯停住了腳步,淡淡應了一聲,并未解釋更多。 葉瑟薇這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竟然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到了主堡門口,梅爾巴嬤嬤早已等待在原地,她雖然也收到了來自夜巡守備團團長林奇的訊息,但當她親眼真正看到墨菲斯的時候,還是有激動的神色從眼中流露出來,她將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俯身恭敬行禮:“少主?!?/br> 她的身側(cè)是精致漂亮的小餐車,葉瑟薇從墨菲斯身后走出來,站在餐車面前,下意識準備伸手推車的時候,雙手卻停頓在了半空中。 倒扣在餐盤上的銀色菜罩倒映出了她的面孔,映入眼簾的雙手上也染滿了血跡。 她實在太狼狽了。 雖然也不算是沒有心理準備,但葉瑟薇還是被滿臉血污的自己嚇得后退了半步。 這么狼狽的時候,是不應該觸碰食物的。 步履間傳出的動靜傳到了梅爾巴嬤嬤耳中,她沒想到少主身邊還有別人,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眼神卻是頓住了。 葉……葉瑟薇? 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怎么會是這幅模樣?! 梅爾巴嬤嬤腦中的震驚還沒演化為實際的猜想,墨菲斯已經(jīng)開口了:“推進去吧?!?/br> 葉瑟薇已經(jīng)被自己的狼狽模樣驚住了,還有種“自己竟然這個樣子在墨菲斯面前待了這么久”的奇異羞赫,她渾渾噩噩地舉起雙手:“可是……” “我說過了?!蹦扑拐驹谒韨?cè),微微俯身:“我與你同罪?!?/br>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血污壓不住他身上龍喉花奇異的香氣,清晨花園里盛開的花朵與他身上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葉瑟薇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墨菲斯已經(jīng)伸出了一只與她一樣沾著血污的手,在餐車的推手上輕輕拂過。 血污頓時沾染在了潔白漂亮的餐車上。 “現(xiàn)在可以了嗎?” 葉瑟薇神色復雜地抬手推車,沿著熟悉的線路向前走,然而走到樓梯分岔路口的時候,墨菲斯卻突然開口道:“這邊。” 仿佛要幽閉到永恒的厚重的大門無需推動,隨著黑衣男人向前的步伐沉沉開啟,厚天鵝絨的窗簾被無聲的魔法牽動至兩側(cè),陽光隔著透明紗簾穿了進來,房間明亮而溫柔,主堡已經(jīng)封閉了許久的所有房間都在這一刻徹底敞開。 風卷著龍喉花的味道灌注進來,墨菲斯在看到房間里這樣的光線的時候,明顯不悅地皺了皺眉,但他到底忍住了,走向了主堡餐廳的位置,然后隨意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似乎絲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污會染臟什么。 葉瑟薇第一次走進這間房子,她將餐車停在了長餐桌旁邊,遲疑片刻,到底還是沒有動手主動去布置餐桌。 “梅爾巴,帶她去梳洗?!蹦扑箍吭谝伪成?,隨手拎了一張雪白的餐巾擦了擦手指,而就在他對著別人說話的時候,他的神色也變得怏怏和不耐起來。 一直保持著距離跟在后面的梅爾巴欠身應道:“是?!?/br> 葉瑟薇率先走出了房間,而梅爾巴忍不住回頭偷偷看了一眼,餐車上的所有餐盤已經(jīng)自己跳躍起來,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地迭次排列在了餐桌上。而男人手上和身上的血污早已消失不見,他只是懶散地隨意動了動手指,于是斜切熏腸三明治便聽話地躍入了一個單獨的餐盤里,然后又在另一個餐盤里分了一份新鮮的沙拉菜出來,隨即,這兩份食物都被放到了長餐桌最上首的空位上,刀叉躍動著排列在兩邊,明亮色澤的果汁壺也自己傾斜身體,將琉璃高腳杯倒?jié)M。 梅爾巴為墨菲斯的這一切舉動心驚不已,而下一秒,那雙分外淡漠而漫不經(jīng)心的眸子就向著她的方向掃了一眼。 黑衣男人雖然什么都沒說,梅爾巴卻覺得自己仿佛被這輕描淡寫的一眼凌遲,她全身的骨頭都有了劇烈如裂開的痛楚,讓她整個人都忍不住幾乎要蜷縮起來。 她顫抖而謙卑地為自己的窺探而懺悔,用盡力氣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只引導著葉瑟薇到了主堡的主客房盥洗室,便準備退下。 “梅爾巴嬤嬤?”葉瑟薇感受到了她格外的沉默和顫抖,聲音中帶了一絲關切。 然而普一見面之時對她傲慢又居高臨下的嬤嬤卻始終彎腰俯首,甚至沒有平視過她,對方并沒有任何回答她的意思,就這樣保持著仆人的姿態(tài),沉默著退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將門也輕柔拉上了。 葉瑟薇目送著她的身影,心底大約有了一絲了悟。 她畢竟是隨著墨菲斯少主回來的,無論她多么狼狽,無論她出身如何,此時此刻,她確實像是“入了少主的眼”。那么既然作為西區(qū)的主管,就算梅爾巴嬤嬤心中有再多的疑惑抑或其他情緒,都要對她謙卑以待。 ——她算是猜得并沒有錯,只是她不知道,梅爾巴嬤嬤只是做完剛才那些動作、再強壓著自己不要因為那樣劇烈的痛楚而痛呼出聲,就已經(jīng)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她只是多窺探了一眼便獲得了如此這般的懲罰,又哪里敢再多說多做什么。 葉瑟薇無意去糾結(jié)這些,甚至不愿意再去多看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就飛快地去沐浴了。 熱水傾瀉寫來,猩紅沾染在地面,再被沖淡,再染紅,再消失,這個過程持續(xù)了許久,水聲終于停了下來,重新恢復了清爽的少女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用魔法陣吹干頭發(fā),而換洗的衣服已經(jīng)不知何時被整齊地擺在了外間。 不是之前的那種制式的黑白女仆套裝了。 葉瑟薇看向鏡子里。 及膝的珍珠白色裙面上有著精細的刺繡,裙邊是層層疊疊的迭次波浪,細碎卻圓潤的珍珠點綴在裙邊,腰身被勾勒得極細,龍喉花的刺繡從腰部蔓延到肩部,雙臂則是被軟白的紗與蕾絲包裹著。 她俯身穿上同色系的短靴,攏了攏頭發(fā),想了想,還是將金色小剪刀綁在了自己的腿上,這才走出去。 走廊里依然寂靜無聲,梅爾巴嬤嬤并沒有等在外面,暗紅色的地毯鋪滿地面,葉瑟薇踩在上面,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突然有無數(shù)灰白色的小手從地下涌出,像是雀躍翻滾的浪潮一樣在她身邊揮動,表達著歡迎她回來的喜意。 墨菲斯從房間里向外望來。 暗紅到近黑色的地毯被籠罩在墻壁帶下來的陰影里,幽暗魔靈幻化的灰白色小手群魔亂舞,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如妖魔般投射在墻上,就像是地獄深處的某種可怖噩夢。然而白裙精致的少女卻似無知無覺,她笑著在這些幽暗魔靈中蹲下來,和小手們高高興興地比著一些古怪的手勢,她蒼金色的長發(fā)傾瀉,從房門里透出去的與光線灑落在她的周身,給她全身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她就像是無盡深淵中,唯一的光。 然后,這唯一的光抬頭看向他的眼,沖他露出了一個略微靦腆的笑容。 “墨菲斯。” 第二十六章 灰白小手簇擁著葉瑟薇邁入房間,并沒有跟進去, 而是在門口探頭探腦了一會兒, 在墨菲斯掃過來一眼后,便悄然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掩去了墻壁上亂舞的陰影。 葉瑟薇因為突然換了一身與之前的樸素樣子迥異的華麗服飾而有些微的羞澀,但很顯然,逆光而坐的黑衣男人的眼神和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這反而讓葉瑟薇悄然松了口氣。 ——雖然她也可以在對方夸獎以后, 坦然又微羞地說一聲“謝謝”。但是這種浮于表面的社交向來不被她所喜, 有一種被迫營業(yè)的奇怪感覺。 她身上粘稠和干涸的血跡都已經(jīng)被沖刷掉了,但傷口到底還在,尼達姆下手雖不致命, 卻也有許多痕跡足夠深, 就算已經(jīng)洗干凈了泥沙,而明明理論上是淬毒的利刃卻似乎并沒有對她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還是有血跡不斷滲出。 葉瑟薇有點赫然地抽了餐巾, 俯身擦了擦血跡, 避免身上的漂亮衣服太快被弄臟,然后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就很奇怪。 剛才背著一身傷痕奔跑和揮拳的時候, 她幾乎都忘了這些疼痛, 而洗澡沖刷傷口上泥沙的時候,水與肌膚的接觸也碰撞出了劇烈的酸澀,她疼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卻也似乎覺得沒什么。 傷痕是戰(zhàn)士的榮耀, 咬牙忍忍就過去了。 然而此時此刻,在墨菲斯面前,面對和之前的疼痛相比其實并不怎么劇烈的觸感,她卻竟然沒有忍住。 一定是面前的一切都太靜好,而越是平和靜好中,傷痛就越是容易被凸顯。 葉瑟薇飛快地為自己的失態(tài)找好了心安理得的原因。 “神殿沒有教你治愈類魔法嗎?”墨菲斯看了她的傷口一眼,眼底微沉,面上卻絲毫不顯。 “也許有?也許沒有?”葉瑟薇撓撓頭,“我的記憶有繼續(xù)找回來一些,但不是全部。到目前為止,其中確實沒有和治愈類魔法有關的東西。” “你想回憶起來,還是學新的?”墨菲斯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用刀劃過吐司,將吐司片的四個邊角都平整地切掉,略顯嫌棄地用刀尖將淺褐色的吐司邊搡至一側(cè):“我可以幫你治療,但我想你或許更愿意自己來?!?/br> 葉瑟薇覺得墨菲斯可真是太貼心了,她確實需要治療魔法,也的確覺得自己來更好,怎么說呢,無論是魔法還是武技都是需要熟練度的,而沒有什么比起自己治愈自己更加能夠激發(fā)魔法成功率了。 都疼了這么久了,也不著急非要這會兒就馬上治好。 于是她很快做出了決定:“可以學新的嗎?畢竟我的記憶也沒什么值得回憶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寧可永遠都想不起來?!?/br> ——無非是希西底徹上流社會的那些虛與委蛇,其中必定還會夾雜著許多原主信以為真的塑料姐妹情、辣雞親情和虛偽曖昧,想想就覺得惡心。更何況,上次拉斐爾教授順手幫她找回記憶的時候,那種疼痛還挺讓人難受的。 她何必要一邊忍受這份難受,一邊在難受過后再迎來一份惡心呢? 墨菲斯頷首,并不意外她的決定,他點點桌子,葉瑟薇的餐盤旁邊就多出了一整排的魔法卷軸,整整齊齊地排列開來:“自己選一個吧。” 縱使是圖書館的魔法分區(qū)里,也絕對見不到這樣一字排開任人挑選的治愈類魔法卷軸。 準確來說,圖書館的魔法區(qū)域放著的,確實是魔法類書籍,但書籍與卷軸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 書籍是用文字的方式書寫和描繪魔法,真正要從書籍中領悟魔法,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按照魔法協(xié)會上一年度給出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看,例如治愈類魔法的領悟概率大約比十分之一還要更低一些。 當然了,縱使如此,魔法書籍也依然是極為珍貴的資源,海加爾公爵府的圖書館絕對是無上的寶藏,否則也不可能吸引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繼地想要進入海加爾公爵府,而晚上的圖書館里也不可能總是那樣人聲鼎沸。 葉瑟薇是見過的,魔法類圖書館里,很偶爾的情況下,會有人“頓悟”,而每當這種時候,那個人都會吸引到整個圖書館所有艷羨的目光。并且會在頓悟后,迅速被一大堆人包圍討教“頓悟”的契機。接下來的幾天里,甚至很難借閱到那本曾經(jīng)引發(fā)過魔法領悟的魔法書。 而在書籍之上,珍貴程度更加一層的,則是魔法卷軸。 與以文字的方式書寫描繪的魔法書籍不同,魔法卷軸與武技書有幾分相似,與其說是“書”,更不如說,這是一種鐫刻在特殊材質(zhì)上的、可以直接傳承的魔法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