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沉默地涌動綿延, 月色之下, 那樣的霧氣也被照亮, 那是與白晝不同的光線, 甚至幾乎要穿透那些厚重的霧氣，再將涌動中的那些凸顯出來的奇詭形狀勾勒出來。

    光芒最盛的地方, 有霧氣一點一點悄然融化, 這樣的融化似乎已經(jīng)持續(xù)了許久, 卻因為太過細微而從未被人發(fā)現(xiàn)過。而這一日，終于到了滴水石穿的最后一步, 這才顯露出了這樣能夠被察覺到的端倪。

    霧氣從薄弱處垂落脫離，再消散，這樣的過程沉默而漫長, 但這樣長的歲月都等過來了，又怎么會在最后這樣的關頭沉不住氣。

    霧氣背后那些奇特的浮凸悄然靜止, 荊棘霧地仿佛從沒有哪一天像是這一日這樣寧謐。

    寧謐到詭異。

    與荊棘霧地相鄰的海加爾大區(qū)和特納大區(qū)處于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tài)。

    魔迪安大陸唯一的神魔之門便是在特納大區(qū)的首府開啟的，而來自歐斯卡納大陸的人將通過這扇門來到魔迪安大陸, 他們自然精神高度緊張和振奮。

    雖然并沒有什么類似“神族的人要蒞臨觀光”的感覺，但一方面來說, 面子當然要做足, 能奢華的地方絕對要奢華，而另一方面，特納公爵的心中自然另有打算。

    按照行程來說, 來訪團是要先在特納大區(qū)住一夜，參觀半天，再乘坐橫穿了半個魔迪安大陸的特快專列去往阿加曼德的。

    這樣的行程是特納公爵在無數(shù)次公爵會議上力戰(zhàn)群雄爭取來的。有人覺得當然要給予歐斯卡納人禮遇，但禮遇是一方面，絕不能讓他們這樣快就熟悉魔迪安大陸，尤其是坐在列車上參觀這件事，絕對不可以。而另一些人則不以為意，反而覺得應當展現(xiàn)出魔迪安大陸的坦蕩和胸懷。畢竟門開了以后的事情可說不好，往來或許會變成交互的。

    關于這件事的爭論持續(xù)了接近兩個多月，特納公爵也是前一日才將這份終于確定下來的行程單遞去歐斯卡納的。

    他當然也收到了關于自己那個也忘了排名是多少的小兒子安德森的消息，在短暫的恨鐵不成鋼和不想管了之后，特納公爵到底還記得是安德森發(fā)現(xiàn)了這扇門，而向安德森下手的人，好巧不巧，也正是歐斯卡納那邊話語中有意無意透露出想殺意圖的那個人。

    特納公爵想著以后要和歐斯卡納大陸進行的一本萬利的合作，當然不會吝嗇錢財，他轉身進入密室，捏碎了與隕星圣堂的聯(lián)系方式。

    “我要殺一個人。”他負手看著窗前，聲音淡淡，仿佛一條人命如螻蟻：“叫葉瑟薇?！?/br>
    “我知道你們曾經(jīng)殺過她并失手了，也知道你們隕星圣堂不殺同一個人第二次的規(guī)矩。但事實上，你們自己已經(jīng)在她身上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那么，再殺一次也無妨。”

    “五千金幣，我希望是你們圣堂里的最強者出手，不要讓我失望。”

    傳訊小鳥沉默片刻，終于冒出了一個“好”，然后才片片碎裂。

    隔壁的海加爾大區(qū)。

    海加爾公爵與布里奇斯公爵面對面坐在沙發(fā)里，兩位上了年齡的尊貴中年人手里各拿著一柄漂亮的葉米爾槍，桌子上的咖啡冒著熱氣，夜已經(jīng)深了，但兩個人都絲毫沒有露出疲態(tài)。

    到底是有圖紙，海加爾大區(qū)這邊造葉米爾槍的進度比莫里斯公爵要快許多，甚至性能也要更加穩(wěn)定。對于這樣新式武器的威力，他們早就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領略，而這兩柄槍對他們來說，一方面是新奇，另一方面自然也有防身的意思在里面。

    兩個人都是魔法師，雖然并非魔導師這樣頂尖強大的存在，卻也絕對不弱，貝萊爾那邊含糊提及可以在扣動扳機的時候，在子彈上加一層魔法的事情，兩位自然飛快意會，并且在付諸時間后，取得了比想象中更加驚艷的效果。

    “已經(jīng)在與特納大區(qū)的交界沿線全部布置好了防線。神魔之井周圍的放手已經(jīng)增加了三倍?！庇腥饲瞄T進來，盡可能地壓低了聲音回報道：“利斯卡大區(qū)那邊我們也已經(jīng)隱秘地提醒過了，利斯卡公爵高度重視，已經(jīng)開始布置了?！?/br>
    海加爾公爵頷首，示意對方繼續(xù)去跟進。

    房間里又剩下了他和布里奇斯伯爵兩個人。

    布里奇斯伯爵感嘆著笑了一聲：“沒想到我也能在有生之年見證這樣的場景。”

    “沒有永遠的和平，也沒有永遠的戰(zhàn)爭。”海加爾公爵拿起旁邊的手巾，慢條斯理地仔細擦拭著葉米爾槍：“我們不希望戰(zhàn)爭，卻也決不能退縮。特納那個老小子我再清楚不過，要說他和歐斯卡納人沒點交易誰信？要說交易，他又不是納米爾，喜歡互通有無做些投機倒把的生意，無傷大雅。”

    “要么他要攻打海加爾，要么，他的所圖更盛?！焙＜訝柟舻溃骸岸遥^不會讓他得逞?！薄?/br>
    葉瑟薇的奔逃幾乎是持續(xù)不停地持續(xù)了整整兩天，她甚至沒有時間吃飯和喝水，一開始還餓得有些受不了，但很快，這樣的餓意就被尤金的冰刃融化了。

    她覺得尤金是真的要殺她！快逃啊！

    等到華燈初上，尤金終于停下腳步的時候，葉瑟薇這才猛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嗓子火燒火燎，整個人更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沒精打采。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眸子有多亮，更不知道自己整個人的氣勢都從內(nèi)而外地發(fā)生了變化，她雖然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但卻仿佛整個人都不存在一般，而她的姿勢更是無懈可擊。

    這種無懈可擊自然指得不是儀態(tài)優(yōu)雅，而是非常實用主義又直白的——不好殺。

    尤金打量了她片刻，對自己的教學成果顯然是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這才走到葉瑟薇面前，低頭看著她：“我沒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以后無論是什么時候、什么場合，你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掉還能讓你的龍噴他們，這么想想，你想死也不容易，很好。”

    葉瑟薇當然自己也知道這短短幾天的訓練里，自己到底學到了什么，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呼吸，然后鄭重其事地和尤金行了一禮：“這幾天辛苦您了?！?/br>
    “懂得感謝，是個好孩子?！庇冉鸬穆暰€依然溫柔：“聽說這幾天學院里會不太安全，我會留在這里，有事喊我?！?/br>
    言罷，他就近乎突兀地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葉瑟薇愣了一會。

    ……等等，她要怎么喊他?。。∷B個聯(lián)系的手段都沒有說過，難道要她危急的時候仰天大喊尤金·曲斯特的名字，又或者是“師兄救我”嗎？

    少女失笑著搖搖頭，終于從連日來的緊張訓練中回過神來，慢慢向著宿舍區(qū)域走去。

    注視著葉瑟薇與尤金之間互動的墨菲斯正坐在霍爾院長對面，糟老頭子沒有說話，他確實堆積了如山的公文，但顯然，此時此刻的他并不怎么想要去批那些讓人頭痛的東西，而是偷懶一般癱軟在沙發(fā)里，連鞋都脫了，赤腳盤腿毫無形象地歪著：“能教的我可都教了啊，明天可就都看她自己的發(fā)揮了，發(fā)揮的不好也和小老頭我沒關系。退休！我要退休！誰都別攔著我退休！”

    墨菲斯好脾氣地看著他：“好啊?！?/br>
    霍爾院長愣了愣，一時之間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警惕地坐直身體：“好??？真的可以？我真能退休？”

    “當然。”墨菲斯微笑頷首：“只要你還能找到一片寧謐的退休之地的話。又或者……只要看著燒成焦土的大地也無動無衷的話?！?/br>
    “管我什么事！這些事情，小老頭我才不管！”霍爾院長一僵，隨即硬著脖子道：“反正你答應我了的，明天我就走，帶著我的小綠龍，到那美女最多的夜色濕地走一遭，再去個美女多的好地方，保證讓你找不到我！”

    他邊說邊用眼角偷瞄墨菲斯，卻見對方根本不為所動，臉上笑容的角度都沒有任何變化。黑發(fā)男人看了一眼表，微笑著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提前恭喜老師退休。”

    霍爾院長反而有點渾身不自在。

    “明天瑣事在身，就不來送老師了。老師千萬走得遠一點，越遠越好，否則……我怕你會忍不住?！蹦扑闺S手撕開光門，門的另一側有暖黃色的燈光穿透過來，他一只腳已經(jīng)穿過了光門，卻頓住腳步，回頭看向霍爾院長。

    霍爾院長看著對方淺淡眸色中認真的神色，心底微微一動。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光門里，霍爾院長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氣呼呼地跳起來：“退休！我就是要退休！我明天肯定走！不走不是人！”——

    被伽萊震碎的小宿舍樓在這一天終于修好了，然而葉瑟薇壓根沒注意到，甚至是下意識地直接進入了亮著暖黃色光芒的那一側，在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的時候，她疲憊至極的內(nèi)心這才感受到了一絲安寧。

    “你回來了?！弊谏嘲l(fā)上的黑發(fā)男人將手里的書合攏放在茶幾上，轉過頭來看向葉瑟薇。

    葉瑟薇下意識覺得墨菲斯有話要說。

    墨菲斯卻并沒有著急，他起身給她倒了水，等她終于舒緩了嗓子的冒火狀態(tài)后，還貼心地問了一句：“要吃點什么嗎？”

    “……要?！比~瑟薇沒有客氣，她是真的快要餓死了。

    于是墨菲斯擰了貓頭，嫻熟點餐后，才重新回到了沙發(fā)里。

    送餐魔偶來得飛快，葉瑟薇感動地喝上了一口熱湯，正在香噴噴的夜宵里快樂暢游，覺得這個好吃那個也好吃的時候，含笑看著她的黑衣男人語氣輕巧地扔下了一句話。

    “對了，又有人想要開神魔之門了，這次是另外的神祇，地點就在阿加曼德，時間是學院切磋賽期間，祭品……”

    葉瑟薇叼著半塊披薩餅愣愣抬頭。

    墨菲斯沒有說完，但她卻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

    祭品，當然是他們這些學生。

    準確來說，是所有有著神眷烙印的……學生。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歐斯卡納人通過神魔之門、友好平靜地踏足魔迪安大陸的這一天, 與往日并無不同。

    阿加曼德四季如春，湛藍與浮云一起拉開了這一日的序幕，所有人都懷著不同的緊張和期待，只等那一列來自特納大區(qū)的專列。

    有關歐斯卡納代表團的信息一波又一波地傳來, 比如他們前一日下午就按照原計劃抵達了特納大區(qū), 來訪的交流團里光是明確要參賽的學生就足足有八十多人, 再加上其他隨行人員, 總共加起來浩浩蕩蕩有一百五六十個人, 這可比原定的章程要多了二十來個人。

    還好阿加曼德這邊早就有所準備，區(qū)區(qū)二十人算什么, 多來兩百個也有的是地方。

    隨即, 特納公爵那個老狐貍將晚宴的全程都進行了直播, 但卻偏偏借口魔法傳播有問題，隱去了晚宴后的咖啡環(huán)節(jié)。

    這一借口近乎無懈可擊, 誰也指責不了什么，但同時，所有人心中也都心知肚明, 特納公爵肯定在那段靜默的時間里與歐斯卡納人達成了某種隱秘的交易。

    這是這扇門打開后，時代的必然。

    但第二天的時候, 歐斯卡納人卻比預計的時間更早地來到了阿加曼德中心學院。

    原因很簡單，乘坐列車參觀魔迪安大陸的安排到底是被打亂了, 不知到底是出于對陌生地域的不熟悉、某種特殊的不信任，亦或是其他的一些目的, 歐斯卡納人自己拒絕了這個要求, 而是直截了當?shù)靥岢隽讼胍ㄟ^光門直接到阿加曼德。

    于是整個賽程全部打亂重排，原本的歡迎儀式近乎急促地被提前到了早上十點，而當?shù)谝粋€人從倉促打開的光門走出來的時候, 會場才剛剛被布置好。

    光門開在了學院門口的那片廣場上。

    哈里斯校長笑容滿面地從校園里快步走出，他身后帶著秘書和魔法學院的院長庫克，三人臉上的笑容同樣親切。

    “歡迎來到阿加曼德中心學院?！惫锼剐ｉL站定，象征性地鼓了鼓掌，隨即微微側身：“這邊請?！?/br>
    歐斯卡納這邊帶隊的，是希西底徹中心學院的校長羅德尼，這位兼任著神職的校長穿著純白繡金色細密花朵的長袍，一頭近白的金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兩側，露出了灰藍色的眼睛和一張英俊卻過于“圣潔”的中年男人的臉，面對笑容滿面的三人，也只是輕輕勾唇，淡淡頷首。

    此時此刻，大半學院的學生都已經(jīng)聚集在了三個競技場里，競技場拉了巨大的四面光幕，確保環(huán)繞整個場地的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歐斯卡納人從進入學院開始直到競技場的一舉一動。

    本來大家對這群歐斯卡納人不按常理出牌，原本說好的下午到，結果突然變成了早上就跑過來這件事非常不滿了，會場里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四處都響著大家對歐斯卡納人的吐槽。

    “真以為普天之下皆你媽嗎？到哪里都要順著你們？依我看，就是特納公爵太他媽舔了，要我，說好幾點就是幾點，不想坐列車可以啊，都他媽給我站著，站到列車到站時間?！?/br>
    “嗐，說出來干嘛。這不是第一次接觸嘛，講真我也好奇那些天天自詡為‘神族’的歐斯卡納人長什么樣，是不是背后真有翅膀?。恳惶焯斓陌盐覀兘形鄯x魔淵，就他們高貴，就他們圣潔？”

    各種各樣的嘲諷和噓聲響在競技場里，直到畫面里出現(xiàn)了這位羅德尼校長高傲不可侵犯的臉的時候，大家的嘲諷頓時更盛了。

    “瞧瞧，瞧瞧，最前面那個人模狗樣的，板著一張臉給誰看呢？這就是神族人的日常嗎？可真是圣潔無暇哦?！?/br>
    “都什么年代了，還流行纖塵不染？看這個人的樣子，恐怕已經(jīng)八百年沒有性生活了吧？”

    大家肆意地嘲笑著，而維持秩序的人也并沒有阻攔的意思，畢竟距離對方來到這里也還有一段距離。更何況，魔迪安人對于歐斯卡納人對自己的看不起早就窩了許多火氣了，這會兒見到真人了，發(fā)覺果然氣場不和的時候的，當然要出言嘲諷幾句了。

    畢竟安保人員也都是魔迪安人，聽到這些嘲諷自然也是覺得感同身受，要不是怕身上制服不保，他們簡直想要一起開口去罵了。

    說好的下午兩點，結果硬生生變成了早上十點，他們還沒吃午飯呢！

    歐斯卡納人果然惡心極了！

    但大家嘈雜的聲音卻慢慢低了下去。

    所有人都帶著點愕然地盯著畫面。

    明明是幾乎同樣的高傲圣潔姿態(tài)，這樣慢慢走在路上的白袍少女看起來凜然不可侵犯，卻又似乎因為這樣，讓人的心里忍不住感覺哪里癢癢的。少女有著近乎完美無缺的漂亮面容，金色長發(fā)如海藻般披散在身后，而所有其他學生在她周圍，都像是捧月的眾星。

    “那是誰？”終于有人從看美女中回過神來，小聲問道。

    “看上去……好像就是歐斯卡納那邊的什么神女了吧？”有人福至心靈地突然想起來，一拍大腿：“說起來，那個已經(jīng)成了大魔法師的葉瑟薇……不是有人說她之前就是什么神女嗎？不過是個假的罷了，你說她們會不會認識？”

    這個可能性實在是挺大，他想到了，其他圍觀的人自然也都想到了這一點，于是大家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悄悄將葉瑟薇與之對比了一番，然后一臉別扭地開始發(fā)表意見。

    “說實話，我覺得還是咱們的大魔法師更不錯一些?！庇腥诵÷暤溃骸半m然以我一個七級魔法師的水平去這么說大魔法師不太好，但是吧……”

    “我懂你的意思?！迸赃叺娜伺呐乃募绨颍骸氨鹿艿降族e不錯，英雄莫問來路，總之在我心里，葉瑟薇那是我們的人，要代表我們出戰(zhàn)的，必須是她更牛逼啊?！?/br>
    說完，這位狼人老哥還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特意加大了點兒音量：“要讓我聽到看到有人為了張臉就給那群歐斯卡納人鼓勁兒的，可別怪我整活兒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