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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春風(fēng)度劍在線閱讀 - 第64節(jié)

第64節(jié)

    終于有一天,毫無預(yù)兆地,馮抱一偷走了丹元樓中幾本珍貴的武林秘籍,從步虛宮叛逃,徹底拋棄了這個他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步虛宮派了以宿游風(fēng)為首的十幾個人來抓他。這一戰(zhàn)是馮抱一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不過幸好這次天意站在他背后,他一個人挑了步虛宮十幾名好手,斷去宿游風(fēng)一臂,成功從追捕脫身;不幸的是他自己也身負(fù)重傷,幾乎失去了全部內(nèi)力,沒逃出多遠(yuǎn)就栽倒在路邊,再也站不起來了。

    博山北麓是博山派的地界,那時恰好有兩個劍客途經(jīng)此地,聽到了馮抱一的求援,猶豫片刻,將他救了起來。

    馮抱一畢竟初次出山,縱然精明,也不是此江湖的對手。那兩人一看他周身浴血的模樣就知道他是被仇家一路追殺至此,之所以救他,是猜測他身上有貴重之物,想殺人奪寶。馮抱一幾句話就被人套出了老底,當(dāng)晚他熟睡之際,那兩個劍客一劍扎穿了他的胸口,偷走他懷中的幾部秘笈,隨后將他拋尸山溪,趁著夜深人靜無人知曉,神不知鬼不覺地逃之夭夭。

    這回是真正的命懸一線,可馮抱一異乎尋常的命硬,他雖被一劍穿胸,卻奇跡般地并未傷到真正的要害,反叫湍急溪流一路沖到下游,被當(dāng)?shù)氐囊粋€獵戶發(fā)現(xiàn),救回了自己家里。

    未下山時,他對江湖充滿向往,可當(dāng)他真正見識了江湖險惡,馮抱一才意識到自己把“人間”想的太簡單了。這一次他長足了記性,沒有再貿(mào)然透露自己的真實來歷,謹(jǐn)慎小心地在獵戶家養(yǎng)了三個月的傷,并在離開時殺光了村里的所有人家,隨后一把火將整個村子夷為白地。

    馮抱一沿著博山一路東行,隨時留意著不被步虛宮的追兵發(fā)現(xiàn)蹤跡。誰知緣分有時來了擋不住,有一天他在路邊涼亭避雨時,竟然遇上了那兩個殺人越貨的劍客。

    這兩人自然不是全盛時期馮抱一的對手,可他們兩個同樣也不是什么籍籍無名之輩,而是博山派不爭道人的弟子。

    博山派這種百年名門,幾乎就是博山一地的土皇帝,馮抱一在他們的地界上殺了他們兩名弟子,此舉無異于登門挑釁,嚴(yán)重激怒了博山派上下。他還沒走出博山地界,就遭到了密不透風(fēng)的圍攻追殺。僅憑一人之力,再橫也橫不過一個門派,馮抱一只能拼命逃跑,沿途無數(shù)次九死一生,最后來到了天守。恰逢先帝在行宮消夏,馮抱一躲在山林間,將刺客的密謀聽得一清二楚,他驀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于是神兵天降一般挺身而出,救下圣駕,也由此抓住了自己一生權(quán)勢榮寵的起點。

    逃亡的日子令他徹底失望,也令他終于醒悟,馮抱一深知先帝也在為這些不受管束的武林門派煩心,而他恰好可以借著為君分憂的機會,一舉蕩平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名門正派。

    圣人抱一為天下式,天注定了他馮抱一要將中原武林收入掌中,重鑄一個最合他的心意的江湖。

    從前他的師父曾提到過,三派封山離去之際,各在地宮留下一把重劍,是十分重要的寶物,只有拿到了那三把劍,才能真正領(lǐng)悟步虛宮武學(xué)的精奧要義。馮抱一要重整內(nèi)衛(wèi)、對付那些根基深厚的門派,絕世神功必不可少。不過他始終疑心宿游風(fēng)在某個地方暗中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因此這件事他不便親自出面,只能說動先帝派出一位心腹,設(shè)法潛入各派,尋找那三把重劍。

    聞克楨、宿游風(fēng)、馮抱一,乃至幾十年之后的聞衡,還有許多人的命運,就在這一刻交匯、糾纏延展,最終織出了今日的結(jié)局。

    造化難測,天意難違,可誰又能說,這浩蕩歲月里,沒有任何因一念之差而扭轉(zhuǎn)乾坤的可能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所有打斗都停住了。寂靜像一口沉重的銅鐘,籠罩在庭院上方。上千人馬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佇立原地。直到宮殿門軸發(fā)出沉悶悠長的“吱呀”聲響,一個藍(lán)衣內(nèi)侍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外,縮頭團肩站在檐下,拉長了調(diào)子唱道:“何人深夜喧嘩?”

    聞衡與聞九互看一眼,聞九飛身躍下屋檐,落在庭院當(dāng)中,四平八穩(wěn)地道:“啟稟陛下,叛黨作亂,賊首馮抱一業(yè)已伏誅?!?/br>
    那內(nèi)侍朝他點了點頭,返身進殿,片刻后復(fù)又出門,細(xì)聲細(xì)氣地道:“陛下口諭,宣慶王世子覲見——”

    風(fēng)聲忽起,聞九倏然抬頭,卻見聞衡已攜著薛青瀾的手,雙雙飄然遠(yuǎn)去,其余宿游風(fēng)、范揚、廖長星等人亦緊隨其后。

    一眾武林高手來去如風(fēng),轉(zhuǎn)眼之間便悉數(shù)消失在深紅宮墻盡頭。

    第110章 春風(fēng)

    城南小院里,十幾個人高馬大的前輩少俠們擠擠挨挨地湊在正屋,人多得沒有下腳的地方。聞衡和薛青瀾各自被一群人團團圍住,離得雖近,卻總也沒機會說上話,只好在視線里留出一絲余光,始終默默地跟隨著對方。

    純鈞派的廖長星、溫長卿、余均塵和龍境聶影等人都站在一處,各自敘過別來之情,聞衡又再三多謝眾人相助。聶影笑道:“咱們早是過命的交情,經(jīng)此一戰(zhàn),只有更加親近的道理,兄弟何須再說這些見外的客氣話?再說大伙今夜來此,也不光全是為你,更是為了中原武林的大義。”

    廖長星亦道:“聶兄說的在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們說是幫你,又何嘗不是自救?否則掌門也不會親自出手,接下保護太子這樁差事?!?/br>
    當(dāng)初聞衡猜測馮抱一打算聲東擊西、以聞九來引他入彀,故而表面上假裝中計,實則暗地聯(lián)絡(luò)范揚,叫他帶人來增援,又請廖長星與龍境從中周旋,說動了純鈞派和招搖山莊兩派掌門,帶人一路上暗中護送太子前往皇陵。如此兩手準(zhǔn)備齊全,縱然他真錯怪了聞九,馮抱一要加害太子也不會輕易得逞。

    龍境問道:“聽你們方才的對答,那三把古劍究竟是何物,引得褚松正、方淳、馮抱一這些人個個走火入魔?”

    聞衡看了宿游風(fēng)一眼,嘆道:“這可就說來話長了?!?/br>
    隨著馮抱一和方淳死去,很多問題都成了無頭之謎。馮抱一為什么要喪心病狂地掃清所有武林門派,他至死也沒有吐露一句真話,不過三把古劍如今尚存人間,倘若日后機緣巧合下聚齊,有緣人說不定能找到這其中的答案。

    宿游風(fēng)很有眼色地主動講起了故事,把廖長星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聞衡這才得以脫身,悄悄溜到庭院里等薛青瀾。此時天色已近微明,新月西墜,啟明星遙遙地綴在清寒深藍(lán)的天幕中央。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zhàn)終結(jié)了他深藏數(shù)年的血仇,可想象中釋去重負(fù)的感覺并沒有到來——仍有一樁沉甸甸的心事壓在他胸口,如同萬仞深淵之上懸著一道鋼索,他站在一頭,而另一頭站著薛青瀾。

    “衡哥?!?/br>
    薛青瀾負(fù)手立在他身后一步開外,似乎有話要說,卻遲遲沒有開口。他注視著聞衡的面容,先前那股殺伐果決的氣勢淡褪下去,忽然躊躇起來。照理說他沒有做錯什么事,用不著心虛,可薛青瀾自己心中也明白,他三番五次地隱瞞聞衡,讓一個關(guān)心自己的人從別人嘴里聽到真相,道理上講得通,卻實在辜負(fù)了聞衡對他的一片深情。

    聞衡見他沉默不語,目光飄忽,就差把心事全寫在臉上,不必猜都知道薛青瀾腦子里轉(zhuǎn)的是什么念頭。他本來就稀薄的一點負(fù)氣撐不過片刻,飛快地?zé)熛粕?,朝薛青瀾伸出一只手,嘆道:“過來吧?!?/br>
    薛青瀾怔怔地向前走了兩步,被擁著埋進了溫暖的懷抱里。聞衡像抱著個失而復(fù)得的寶貝,一手?jǐn)堉?,一手搭在他后脖頸上輕輕地揉捏,不像是心懷芥蒂,反而充滿了溫存憐惜之意。

    薛青瀾心有萬語千言,可話到嘴邊,最終出口的還是只有一聲“衡哥?!?/br>
    “嗯,我知道?!甭労馄^頭去,在他冰涼的耳尖上親了一下,低低地道:“我的阿雀受苦了?!?/br>
    兩人胸膛相貼,聞衡的心跳清晰有力,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永遠(yuǎn)沉穩(wěn)堅定,令人不自覺地心生依賴,甚至癡望能長長久久地賴在他身邊,最好是一輩子都不分開。

    “這不算苦?!毖η酁懡K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雙手環(huán)抱住聞衡,低聲答道:“這是我回到你身邊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當(dāng)年方無咎被方淳設(shè)計陷害,身中劇毒,卻并未就此死去。當(dāng)時垂星宗有個年輕男子戀慕她已久,動亂發(fā)生時,他并沒有隨眾人逃命,而是執(zhí)意回去尋找方無咎,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方無咎被發(fā)現(xiàn)時離死只差一口氣,那男人帶著她逃離了陸危山,回到已成空山的曠雪湖無色谷,尋找可以救她的辦法。

    聞衡聽到此處便明白了,問道:“那男人是薛慈?”

    這樣就說得通了,四年前越影山純鈞劍被盜當(dāng)晚,聞衡在后山與黑衣人交手,對方用的是垂星宗功夫,果然就是薛慈。

    薛青瀾道:“薛慈這個人雖然喪心病狂,但對方無咎可謂用情至深?!f蛛血’是種天下罕見的劇毒,薛慈翻遍了家傳醫(yī)書也沒找到解毒的方子,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用了一個以毒攻毒的辦法。

    “映雪湖湖底生有一種罕見的冰翅蟲,能捕食比它大數(shù)倍的蜘蛛,它的毒液對蜘蛛毒有克制之效。不過萬蛛血不同于尋常的蛛毒,直接用冰翅蟲入藥反而是毒上加毒,所以薛慈想辦法令冰翅蟲寄生在自己的血脈中,用自身血rou來溫養(yǎng)它,等每年七月冰翅蟲完全醒來,再用一種金線蛭吸出體內(nèi)鮮血,送入方無咎體內(nèi),這樣就能夠克制住萬蛛血,令它一整年都不再發(fā)作?!?/br>
    “他靠這個辦法救回了方無咎,但冰翅蟲以人的鮮血為養(yǎng)料,被吸血的人最多也只有十年壽命,所以薛慈不得不到處尋找合適的人來做冰翅蟲下一任宿主。我上頭的幾個‘前輩’沒有一個撐過五年,所以薛慈才找到了我?!?/br>
    薛慈第一次接觸薛青瀾,就覺得這孩子根骨絕佳,是個練武的好苗子,他走了大半個中原,還從沒有見過比他更有天賦的人。而這樣的美玉正藏在石胚中,尚且無人發(fā)覺,他當(dāng)然要用盡一切手段把他抓回去做藥材。

    只是薛慈沒有預(yù)料到,他看中的并非寶劍,而是一把噬主的妖刀。

    “我那時候想,早晚都是死,那何不讓薛慈跟我一道去死算了,免得他再去禍害別人,所以就砍了那老東西?!?/br>
    聞衡默不做聲地聽他說著,手指順著后頸摸到頸側(cè),在兩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傷疤輕輕摩挲。薛青瀾被他摸得有點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像是更深地往聞衡懷中藏去:“等我提著刀摸到地下石室,想順便帶著方無咎一起解脫時,她卻告訴我,只要我肯幫她找方淳報仇,她愿意用自己的血幫我把體內(nèi)寄生的冰翅蟲引出來?!?/br>
    薛青瀾當(dāng)時已經(jīng)抱定了必死之心,方無咎的話無異于絕境中的一線生機。因為他心中尚有一個放不下的人,哪怕只能再看他一眼,薛青瀾也愿意拿命去搏這最后一眼。

    “現(xiàn)在想想,殺薛慈還真是殺對了?!毖η酁懕宦労饫盏糜悬c疼,又不敢掙動,故作輕松地道:“殺了他之后否極泰來,我在垂星宗站穩(wěn)了腳,還找回了你,到如今馮抱一方淳都死干凈了,方無咎復(fù)仇大計已成,只剩下最后一步——”

    “你們有幾成把握能成功?”聞衡簡直不敢細(xì)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只囫圇聽個大概,沉聲問道,“這里呢?這里又是怎么回事?”

    薛青瀾故意略去前一個問題,只回答了后面一個,輕描淡寫地道:“不是什么大傷,以前也說過,薛慈不是為秦陵配制了一副可以增強內(nèi)力的靈藥么?我的血也是其中的一味藥材。”

    聞衡穩(wěn)重了這么多年,頭一次生出想刨了別人墳頭、將死人挫骨揚灰的念頭,他收緊了手臂,一句話像是從嗓子眼里生擠出來的:“如果失敗了……會怎么樣?”

    相比于聞衡的焦灼,薛青瀾此刻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釋懷。他怨恨過、掙扎過、自暴自棄過,最終選擇蟄伏隱忍,咬牙拼盡了全力。走到了這一步,誰也不敢保證一定會成功,天意難測,對誰來說都一樣,薛青瀾也只能放手,將命運交回給命運裁斷。

    可他不能對聞衡這樣說。

    “不會怎么樣,”薛青瀾從聞衡懷中掙脫出來,雙手微微使力,按住他的肩頭,不容置疑地道:“衡哥,方無咎離死只差一步,也被薛慈救了回來,我這毒縱使不治,也還有三年可活,你當(dāng)初許諾過要帶我遍尋天下名醫(yī),咱們的運氣再差,難道還能差過薛慈嗎?”

    聞衡平生從未生出如此迫切的恐懼,恨不得立刻把薛青瀾抱起來藏好,一輩子不給別人看;可薛青瀾的話又把他死死釘在原地,就像七年前他無意間拉回了聞衡求死的念頭,無論是稚拙的阿雀還是堅決的薛青瀾,這份信任始終未曾改易,像一根骨頭,總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撐起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我——”

    恰在此時,司馬秋推門而出,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場面一般低垂著視線,客客氣氣地道:“薛護法,宗……大小姐有請。”

    聞衡陡然一激靈,一把攥住了薛青瀾的手,皺著眉道:“我陪你去。”

    司馬秋還是那副愁苦相,好像很為難似地道:“聞少俠見諒,此乃垂星宗家事,還請外人回避。”

    “沒事,”薛青瀾示意聞衡一起走,道,“他不是外人?!?/br>
    入得室內(nèi),方無咎已毫不見外地占據(jù)一邊側(cè)間,作為垂星宗臨時議事之所。也許是與人世隔絕太久,她的目光非常冷漠,在聞、薛兩人身上逡巡了一遭,但并沒有要將聞衡排斥在外的意思。等人都來齊站定,她淡淡地開腔道:“今日叛徒方淳伏誅,諸位撥亂反正,有功于本宗,待回到陸危山后,宗主當(dāng)論功行賞?!?/br>
    她是前任宗主的親女兒,又親手了結(jié)了方淳,由她來接任垂星宗宗主,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眾護法默認(rèn)了她自立宗主,皆躬身齊聲道:“多謝宗主?!?/br>
    孰料方無咎卻道:“我體衰多病,恐怕年壽不永,不堪勝此重任。薛青瀾得我親傳武藝,又為本宗掃平叛逆,此役之中當(dāng)居首功,回山后便由他接任宗主之位,爾等需盡心輔佐,不得有違?!?/br>
    司馬秋等人心中均是重重一沉,未等他們表態(tài),薛青瀾先上前一步,辭謝道:“屬下已決意隨聞公子浪跡江湖,不再插手中原武林紛爭,宗主厚愛,恕難從命,還請宗主三思?!?/br>
    方無咎抬眼一瞥聞衡,似乎在向他求證。聞衡點了點頭,方無咎想了一想,道:“那也罷了,司馬秋、梅自寒兩位護法姑且暫代宗主處理宗內(nèi)事務(wù),一年內(nèi)要從本宗選出一位心性武功都上佳的人才,另立新宗主。薛護法代我在旁監(jiān)察,若有人敢不走正路、玩弄陰謀,你就親手送他下去見方淳?!?/br>
    她這已經(jīng)算是退讓了一大步,薛青瀾不好再推辭,只得道:“屬下遵命?!?/br>
    方無咎又交代了幾句別的事,隨后遣散垂星宗諸人,只留下薛青瀾和聞衡在房內(nèi)。她獨踞床榻一側(cè),盤膝坐定,舉手招呼薛青瀾過來:“我從前答應(yīng)過你,只要大仇得報,就幫你引出體內(nèi)的冰翅蟲,如今方淳已除,我別無遺憾,這些年欠下你的帳,也到了該還的時候?!?/br>
    又對聞衡道:“既然他信任你,就請你留在此處護法,不要叫外人闖進來。”

    說罷她用奇長的指甲在自己右手腕上一劃,鮮血迅速自傷口涌出,流進微合的掌心之中。她的血色跟別人不同,泛著不祥的黑紫,薛青瀾亦如法炮制,將手腕劃開一道傷口,平伸過去,虛懸在方無咎手掌上方一寸之處。

    他們兩個動作一個比一個快,聞衡還沒完全做好準(zhǔn)備,血已經(jīng)涌出來了。很快,薛青瀾的額角開始滲出細(xì)密冷汗,臉色漸轉(zhuǎn)蒼白,那冰翅蟲被萬蛛血強行喚醒,開始沿著血脈朝手腕傷口游去。

    它寄居在薛青瀾心脈里,隨便一動對于薛青瀾而言都是鉆心剜骨的劇痛,但為了不驚擾那倒霉蟲子,薛青瀾必須保持一動不動,聞衡更不敢上手去扶,只能焦灼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的頭上冷汗和腕上鮮血幾乎以同樣的速度流淌下來,兩人手腕相交之處,一大灘血跡正飛快地擴張蔓延開來。

    冰翅蟲細(xì)小透明,混在血里落下來的時候聞衡完全沒注意到。他只看見薛青瀾仿佛一下子被抽干力氣,雙目緊閉,直挺挺地向后栽倒。聞衡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將人接在懷里,飛快地撕下一條衣襟將他手腕上的傷口裹住,纏繞間不免要碰到薛青瀾的手,那溫度涼得甚至不像個活人。

    聞衡試著叫他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

    許是看出了他的失措,方無咎在旁邊幽幽地道:“他體內(nèi)尚有些余毒未清,不過不要緊,這孩子根骨底子好,將養(yǎng)幾天自會醒來?!?/br>
    聞衡這才有空抬頭看了她一眼,方無咎卻專心地盯著掌心的冰翅蟲。它吸飽了毒血,從晶瑩透明變成一種流光溢彩的銀色,方無咎驀地用力一攥,一記極細(xì)微的爆裂聲從掌中傳出,她攤開五指,那蟲子已經(jīng)碎成了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銀色粉末。

    早在她托付垂星宗眾人時,聞衡就有了預(yù)感,眼下見她親手捏爆冰翅蟲,那點猜想終于得到驗證。他起先對方無咎并無好感,畢竟是為了救她薛慈才抓了薛青瀾去做藥人,但方無咎先是引血救人,又親手毀掉了可以救她性命的靈藥,倒讓聞衡對她有了些改觀,低聲致謝道:“多謝前輩高義。”

    “不必謝我。我這條命原本就是薛慈從別人身上偷來的,”方無咎輕輕地道,“你小時候沒看過話本子么?了卻執(zhí)念卻還貪戀人間的孤魂野鬼,妄圖改命還陽,最后都是要遭天譴的?!?/br>
    她做了二十多年無知無覺的游魂,總算可以解脫了。

    畢竟她的一生,早在看話本吃點心、呼朋引伴間或向爹娘撒嬌的青春年華時,就該結(jié)束了。

    一月時光匆匆而過。

    慶王府重新修繕清掃過后,恢復(fù)了幾分昔日光彩。前些日子每天都有人進進出出,多是些年輕的江湖俠士,偶爾還有宮中出來的輕騎;沒過多久,慶王冤案平反的消息傳遍京城,登門拜訪的人馬驟然增多,把王府門前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可慶王府好像并沒有重新在京城立足的打算,最終各路貴戚誰也沒能踏進王府的大門,甚至連個傳話的家將門房都沒能見著。

    再后來,又過了半個月,新年將至,王府門前漸漸冷落下來,好像又回到了當(dāng)初無人問津時的樣子。

    不過府內(nèi)卻大有不同——雖然只有兩個主人住在這里,其中一個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醒來,但另一位主人已經(jīng)買空了一條街的紅布,將王府內(nèi)妝點得有如新婚當(dāng)日,寂靜中也透著一股喜氣洋洋。

    聞衡還在等薛青瀾醒過來。

    薛青瀾像是要把他一輩子欠的覺都補回來,方無咎說他養(yǎng)幾天就會好,然而一個月過去,聞衡請遍了京城名醫(yī),來看診的都說除了體虛沒什么大毛病,可薛青瀾就是無論如何也叫不醒。

    聞衡從最初的恐慌焦急,到后來被迫習(xí)以為常,一生的耐心全用在了此處。他守著這一屋子的紅,有時會感覺自己好像織了一個巨大的繭,在這個繭里,時光永遠(yuǎn)凝固不前,只有當(dāng)沉睡的人睜開雙眼,這一方天地才會重新活過來。

    臘月過去,新年過去,等到元夕時,庭院里樹梢上纏的紅綢已經(jīng)被一場接一場的大雪洗得略微褪色,不復(fù)鮮亮。聞衡仔細(xì)地把一盞花燈掛在窗子上,一邊理順?biāo)慕橇魈K,一邊對榻上的薛青瀾絮叨:“原本想等你醒過來,就帶你去看京城的花燈,錯過今夜,看來只能等明年了?!?/br>
    夜風(fēng)送來隱約的歌吹笑語,鮮紅流蘇在風(fēng)里四散飛揚,聞衡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悵然,繼續(xù)自言自語道:“看在過節(jié)的份上,讓你聽一會兒熱鬧,不過只有一會兒,小心吹風(fēng)著涼,等你醒了,再——”

    “衡哥……”

    一個比風(fēng)聲還低的虛弱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卻比震耳欲聾的鞭炮還靈,炸得聞衡手下陡然失去分寸,“喀嚓”掰斷了一塊窗欞。

    他愕然轉(zhuǎn)身飛撲至床邊,對上了一雙彎起的笑眼。

    “衡哥,”薛青瀾望著他憔悴的臉,輕輕地說,“我把阿雀還給你了?!?/br>
    聞衡被他哽得半天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字來,凝視了他許久,才啞著嗓子問道:“那我的青瀾呢?”

    薛青瀾想了一會兒,恍然悟道:“也是我。”

    “嗯。”

    “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