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鰣皺了眉：

    “白練橘實，進(jìn)來，別跟那小姑娘瞎鬧?！?/br>
    兩只鴨子叫了兩聲，從院門口那邊走回來。顧循之有些好奇地看著，任鰣露出些膩煩的樣子：

    “他倆當(dāng)初信誓旦旦說會化形，我才帶上的。沒想到只會變鴨子，累贅得很。干脆放在你這兒，你要是嫌麻煩就一刀殺了，做兩只烤鴨也好。”

    兩只鴨子一聽這話就急了，奮力撲扇起翅膀來，卻不敢像對待小翠那么對待任鰣，只能繞著他嘎嘎叫。

    顧循之見狀笑道：

    “這兩天師兄住在我這兒，姑且讓小翠照料著，等師兄要回去了，把他倆放在后山的寒潭里，豈不是好？”

    任鰣對這個話題沒什么興趣：

    “就按你說的辦吧?！?/br>
    兩只鴨如蒙大赦，也不敢再叫，悄咪咪躲到任鰣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顧循之又干笑了兩聲，沒再說別的。任鰣也閉著口一言不發(fā)，氣氛頓時冷下來。

    說來這師兄弟兩個，沒見面時往往要互相牽掛，等到真見了面，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兩人多年未見，上次匆匆一唔又不很愉快，此時相對而立，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雖說顧循之心里裝了一肚子話，可他的那些心思連寫在信里都不敢，就更別提當(dāng)面和師兄講了。

    任鰣不覺得怎樣，顧循之卻尷尬到不行。搜盡枯腸，也想不出一個可以讓師兄弟兩個輕松暢談的話題。

    幸好此時，送酒菜的人到了。

    送酒菜的不是王府里的人，似乎是王爺叫人在杏花樓里訂了菜，讓他們送來。杏花樓的人拿來一個四層的方食盒，里面有雞有魚，還有兩樣熱菜、四樣下酒的冷盤?？梢苑Q得上豐盛。任鰣雖說平時不進(jìn)凡人飲食，但如今既然到了俗世之中，倒也沒什么禁忌。

    于是兩人一起在桌前坐定，此時天色已然昏暗，小翠點(diǎn)上燈，又幫他倆將菜肴擺好。顧循之說菜這么多吃不完，就扯了半只雞，又撿了些菜，讓小翠出去找個別的什么小丫鬟一塊吃，只留下他們師兄弟兩個在這里。

    顧循之先替師兄倒了酒，然后再給自己滿上，師兄弟兩個舉起酒杯共飲一回。

    酒是好酒，杏花樓有名的杏花釀，滋味微甜，略帶花香，勁兒卻大，讓人不知不覺就要醉。酒過三巡，顧循之臉上微紅，筋骨酸麻，心思也飄起來，他餳著醉眼去看任鰣，卻見任鰣面上顏色絲毫未變，穩(wěn)穩(wěn)地坐著，巋然不動。風(fēng)姿特秀，令人艷羨不已。

    師兄一切都比他強(qiáng)，就連酒量他也比不過。

    顧循之向來對師兄并無嫉妒之心，只有孺慕之意。當(dāng)初他只以為自己會永遠(yuǎn)和師兄一起在山中修行，不問塵世間事，然而后來他心中生出異樣心思，不敢再在師兄面前停留，只得像做賊一般逃下山來。后來經(jīng)歷種種磨難，機(jī)緣巧合之下竟成了王府幕僚。他每月拿到手的錢不算少，又獨(dú)自有個小院，平時常與達(dá)官貴人往來，在尋常人看來，已經(jīng)很有些體面，足以自傲了。數(shù)年之前，顧循之以人世間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自己時，偶爾也會覺得滿意。

    但此時他坐在任鰣面前，雖然是彼此仍是以師兄弟相稱，卻已然有了云泥之別。此時此刻，“體面”這詞突然變得好笑起來。

    顧循之心中動搖，想起當(dāng)年未能說清楚的話。

    今日時機(jī)正好，他喝得醉了，借著酒意說出，也算是了卻一份心意，到了第二天一早，說過的話又都可以當(dāng)做醉話不算。顧循之是這樣地謹(jǐn)小慎微，做事之前，總要先給自己想好了七八條退路，他用他那已經(jīng)浸滿了酒的腦子琢磨了幾遍，覺得萬無一失，這才顫悠悠開了口：

    “師兄……”

    第14章

    顧循之到底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就算下了決斷，仍是語帶遲疑，他剛叫了聲師兄，還沒來得及說別的，卻讓任鰣接住了話頭：

    “你如今有南溟珠替你護(hù)著經(jīng)脈，性命一時無礙，藥也暫且不用再吃。不過這也只是一時的法子，再往后，我還得給你想些別的辦法?！?/br>
    顧循之要說的話頭被任鰣岔了過去，他倒松了一口氣，突然覺出自己的可笑：若是十五歲的少年向人傾吐戀慕，就算不被理解，尚能引人憐愛，而像他這樣一個本應(yīng)老成持重有城府的男人，放棄了本來應(yīng)有的姿態(tài)，透露出自己從少年時持續(xù)至今的隱秘戀慕，就連自己都會覺得惡心。

    少年人才有的癡戀，于他早就不相宜了。

    他將腦海中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一一清除，這才又對任鰣笑道：

    “師兄能替我找來南溟珠，已經(jīng)很難得。我此前經(jīng)過幾場意外，原本的修行盡數(shù)廢了。就算師兄有通天徹地之能，怕是也沒辦法?？傊乙呀?jīng)死了心，師兄也別為我費(fèi)事了。”

    任鰣聽他這話里的意思，竟是要放棄了。任鰣向來討厭他這全無志氣的樣子，此時喝了酒，火氣更是一瞬間就沖上來：

    “你懂什么！這事我已然決定，不必再多說了?！?/br>
    顧循之只想著別給師兄再添麻煩了，卻沒想到自己這般竟又惹了師兄不悅。他有些為難地笑起來，拿起酒壺給任鰣又倒了一杯酒，算作是賠罪。

    任鰣一口將杯中酒飲盡，轉(zhuǎn)頭看著顧循之低垂著頭為難的模樣，嘆了一聲：

    “你啊……”

    此前未見之時，他決計想不到，他這師弟的性情如今竟變成了這般，懦弱、謹(jǐn)小慎微又頹唐。如今顧循之這模樣，著實讓他不喜?？梢屗涕_手不管，他又實在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