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也終究微一蹙眉, 難得坦誠：“其實這件事, 如果可以, 我不想來麻煩你。我也勸過她放棄在天方工作，可對方開的工資高過市價，她想多攢錢還你, 根本不聽?！?/br>
    的確，顧雁看起來像是個美艷多情女，其實本質上壓根就是個一根筋的女俠，又犟又直。

    別說貪什么小便宜, 這聽起來就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舒沅忍不住苦笑：“我說過，不會因為這筆錢給她壓力?！?/br>
    說著，話音一頓, 她又問：“而且你覺得我真能幫上你的忙嗎？我現(xiàn)在也只是一個小職員而已?！?/br>
    “你可以?！?/br>
    陳懷言直視她，這會兒目光倒不閃不避。

    “來之前，我已經托大陸這邊的朋友了解過。以蔣家現(xiàn)在的資產，長珠三角一帶，除了紀家和宋家，基本沒人能跟你們爭龍頭。更何況，天方的大股東本來就是蔣家?！?/br>
    不愧是昔日香港老派豪門里養(yǎng)出來的精明人，有進有退，有理有據(jù)，算盤打得那叫一個響亮。

    舒沅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一半大孩子繞進圈子里。

    陳懷信倒是又不知從掏出一塊玉佩，放進她手中。

    “這是我哥哥的遺物。你幫了我的忙，以后，這個人情，我會雙倍還?！?/br>
    舒沅默然。

    看了看玉，又看了看他，不由一聲嘆息。

    這是哪門子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港片的劇情??？

    說真的，換了從前，她八成也就哄著面前小孩不要為難自己。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即將離開，對于顧雁這個難得重逢的朋友，對于葉文倩這個非得重逢的仇人，有一說一，也確實應當有所交代。

    老天既然把這口鍋砸到頭上，她也沒有不接的道理。

    舒沅下定決心。

    “……行吧，但玉你拿回去，這件事我也有責任，不算你欠的人情。”

    “我不是還不起?！?/br>
    “喂喂，我也不是看輕你啊，我是真的……”

    “你拿著，以后我會用雙倍的價格買回來?！?/br>
    舒沅：“……”

    哈？

    原來是典當?shù)囊馑及。?/br>
    她莫名黑線，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和當下小孩的思維委實脫軌。

    但即便如此，前腳掛斷和領導裝病請假的電話，后腳，她也沒忘全權行使成年人的職責，把陳懷言塞進出租車里去。

    “事情我會解決，高中生就好好去上課，”她單手扶住車門，不容置喙地攔住他去路，“別忘了，顧雁要是知道你來找我，一定氣得把你趕走?！?/br>
    “……”

    “而且，其實懷言，你也不想讓她知道，你真的很關心她吧?！?/br>
    “……喂！”

    她搖頭笑笑。

    也不再去看這小朋友古怪神色，只從錢包里掏出幾張大鈔，放在后座。

    扭頭，便又沖出租車師傅打了個手勢，“好了，師傅，麻煩送他去城南中學。小孩子不懂事，逃課來著，別讓他再遲到了。”

    *

    一個半小時后。

    抱著一杯差不多見底的冰美式，舒沅在天方科技的接待室里，坐到幾近昏昏欲睡。

    等候多時。

    終于，之前見過那位笑面溫柔的女秘書才又再次出現(xiàn)，輕輕叩門提醒：“對不起，舒小姐，我們葉總監(jiān)剛剛開完視頻會議。方便的話，現(xiàn)在請您移步到八樓辦公室詳談。”

    “好?！?/br>
    舒沅起身，點頭應允。

    不得不承認，作為近幾年來，尖端科技領域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天方從一無所有走到現(xiàn)在，從里到外，確實賺夠了牌面。

    哪怕是在全市最頂尖地標建筑的誠金大廈，如今都有余力占下足足八樓辦公區(qū)。比起當初蔣成大學剛畢業(yè)，硬著頭皮回來主持大局時的情況，不知好了多少倍。

    ——所以事實證明，當年他力排眾議，決定與葉家合力融資，充分借用葉氏先行優(yōu)勢和己方資金支持，最終成功推進天方的前沿技術攻堅，并急流勇退，以天方為跳板直接名正言順入主總公司，這一決策不可謂不正確。

    即便他有太多私下幼稚的一面，但更多的時候，這個說一不二，公私分明的商業(yè)奇才，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向世人證明，他的能力出眾，絕不亞于當年一手拓展蔣氏商業(yè)帝國的蔣霆威。

    舒沅深呼吸，閉眼又睜眼。

    不知不覺，便已上到八樓，一路被秘書引到財務總監(jiān)辦公室門前。

    門推開，葉文倩倏然抬眼，視線越過秘書，徑直落到她身上。

    那視線稱不上敵意，只如她嗓音一般平靜溫和：“坐吧?！?/br>
    女秘書在她面前卻不敢多話。

    沏下兩杯熱茶，在辦公桌一里一外兩人面前放好，便轉身闔門離開。

    偌大的辦公室里，藍白配色，簡單且空闊。

    葉文倩低頭，避開舒沅平靜打量的視線，輕輕吹了口茶湯。

    悠閑之外，又明知故問了句：“難得你這么主動來找我。舒沅，有什么事嗎？”

    “我聽說顧雁在你們這工作。”

    “嗯。我上次不就說了，是顧雁告訴我你工作的地方?！?/br>
    “她在這里工作環(huán)境好嗎？”

    葉文倩笑了笑，長睫低垂。

    “不在一個部門，我手伸不到那么長，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天方旗下的員工，待遇應該都不差吧？”

    “那就好?！?/br>
    話音落地，室內久久沉默著。

    舒沅從來都不是會劈頭蓋臉興師問罪的人，她極有耐心，極沉默，極包容，這么多年來，這種平靜仿佛已經融入她的本性，但某種情況下，又仿佛一種無聲的逼問。

    葉文倩面前的茶水很快去了大半。

    終于，又一次放下茶杯時，突然莫名加重的力氣，還是誠實地泄露了她心底不安。

    幾乎下一秒，她便忍不住開腔反問：“為什么不說話。難道你今天來，就只是問我這些？”

    “你覺得我想問你什么？”

    “你……”

    “就像從很久以前開始，你就很喜歡問我，顧雁和你誰比較好看。但其實這種問題本身沒有意義，因為我每一次的回答都一樣?！?/br>
    舒沅蹙眉，“所以，非要說的話，我只是想告訴你，葉小姐。如果你是因為我的原因不喜歡顧雁，我真的很希望你不要把私人的恩怨帶到工作里，何況這明顯是遷怒，當年發(fā)生那些事的時候，顧雁早已經轉學離開了?！?/br>
    “你覺得我是遷怒？”

    “難道不是嗎。顧雁，她本人跟你有仇嗎。”

    “……”

    這么多年了，她還是這樣，在平靜中窺伺著人間的一切，然后在平靜中，藏著最溫柔的刀鋒。

    她總是這樣。

    葉文倩又露出了那天來找她時那種矛盾的神情。

    像是痛苦的，但也十足恨意。

    那情緒爆發(fā)來的毫無預兆，只是指著她的鼻子痛罵。

    “舒沅，你憑什么現(xiàn)在這么對我說話？”

    “這是我管著的公司，我要怎樣就怎樣，你現(xiàn)在這種態(tài)度，就憑你撿了我的漏，當了蔣成的老婆？”

    “……”

    “這會兒想起來你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大股東的老婆，堂堂蔣家未來的女主人？不是文華拿命給你鋪路，你有今天？”

    是了。

    如果真按她這么算，要不是當年葉文華臨陣一腳，徹底踹飛了兩家人定而不定的聯(lián)姻打算，蔣成“臨陣反水”，反過來維護葉家的“仇人”，蔣太這個位置，合該給葉文倩坐著才對。

    所以——這么多年來，葉文倩走不出的怪圈，到底是她meimei因為這事而死，還是舒沅因為這事成了蔣成的妻子？

    到底是“你逼死了我的meimei”，還是“你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婚姻”？

    前者冠冕堂皇，后者八字沒一撇，聽來不免好笑。

    舒沅靜靜看著她。

    卻足等葉文倩控制住情緒，雙手遮臉，好一會兒又松開，眼淚逼回眼眶里，這才開口。

    “我只是作為顧雁的朋友來說這些話，你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我也沒能力逼你。如果我想逼你，也不會等你請我進來，會直接拿著蔣成的卡進門，他們有誰敢攔蔣成嗎?！?/br>
    “……”

    “至于蔣太不蔣太的名頭，”舒沅象征性地抿了口茶水，起身，“你想要，只要蔣成點頭，以后隨時都為你準備著——”

    “可是葉文倩，如果你是我，我問你，和我本來的人生比，你覺得我會想要你們葉家現(xiàn)在給我剩的這個嗎？”

    整個辦公室再度沉默下來。

    舒沅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生活畢竟不像偶像劇，并沒有那么多歇斯底里的女二，葉文倩也并不是毫無修養(yǎng)的女瘋子，很多事情，只需要點到即止。

    ——她都已經如愿把自己引來了，羞/辱過了，還再為難顧雁有什么意義呢？

    然而。

    在“蔣太”手指觸到門把的前一刻。

    卻突然地，又聽見身后傳來一句極平靜，卻也哽咽的低語。

    那女聲說：“我其實一直很羨慕顧雁，你一直把她當作最好的朋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