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其實已經(jīng)摸清楚了蔣成的幼稚，猶如看著櫥窗里變形金剛就打滾要買的小屁孩, 而她早已成為了鐵石心腸的“大人”。

    于是這招隨著相處的時間日久，自然逐漸變得不管用。

    “你一個人在家就這么開心？”

    舒沅當時正在看書，看到精彩處，聞聲下意識“啊”了一聲，回過味來，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電話那邊瞬間沉默片刻。

    顯是不開心起來，舒沅只得就坡下驢，給人順了順毛。

    “我是想著，總不能老耽誤你工作?！?/br>
    “耽誤我？但感覺你聽到我回不來，像是很開心啊?！?/br>
    “沒有，工作第一嘛。而且我叫你回來也幫不上忙?！?/br>
    “……是嗎？”

    這句“是嗎”，恍惚語氣格外刻薄，突然把對話拔高到“看破不說破”的層次。

    舒沅冷不丁一個激靈，手中黑筆戳破紙頁。

    可還來不及反問他什么意思，對面已先一步把電話掛斷。

    只三五分鐘后，又來一條短信：【今天精神不好，早睡，晚安?！?/br>
    此后很多天，是晚安又晚安。

    蔣成的來電越來越少。

    舒沅瞥了眼手機上尚且停留在前一天晚上，惜字如金的對話。

    原本打出一句【讓家政嫂給你燉兩盅梨湯，你嗓子啞了】，想了想，還是盡數(shù)刪除，將屏幕反蓋。

    這種局面她不是沒有想過，甚至早有心理準備，提前走到這一步，也是老天對她的眷顧。

    可她也是人。

    做不到面對曾經(jīng)那樣喜歡過的人處境頹喪卻一點不難受，更不是鋼筋鐵骨，不可能一兩個月，就徹底把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劃開涇渭分明，楚河漢界。

    ——但那又怎樣呢？她不可能在這里止步，她拒絕繼續(xù)這樣的人生。

    于是日歷一頁頁掀過，粗糙的紙頁右下角，逐漸寫滿她雋秀字跡。

    就如從前讀書時，是從早到晚，早讀、課業(yè)、背書一清二楚標記，后來成家，內(nèi)容變成圍繞蔣成的一家三餐衣食住行。

    一直到最近，則密密麻麻，寫滿她為了離開他，而做的各種準備事宜。

    最近的一頁，寫的是：

    【周末，簽證體檢?！?/br>
    *

    體檢安排的醫(yī)院在城西，那地段舒沅不是很熟。

    想著正好周末，她原本約了顧雁一起，檢查完還可以一起去喝個下午茶——最近這段時間，她們常黏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期。除了好幾次在天方樓下看到葉文倩，看她倆的眼神仿佛能滴出血之外，確實，有個知心朋友的感覺相當開心。

    結(jié)果這天天方臨時要求加班，等舒沅到約好的公園門口集合時，沒見顧雁穿著一如既往的黑裙站在路邊，倒是頂替出場“隨行”的陳懷言，正沖自己遙遙揮手。

    少年白衣黑褲，身形纖長。最近這大半個月，他跟吃了激素似的猛竄個頭，舒沅站在他身邊，已堪堪只夠得到他肩膀。

    “怎么是你？”

    “顧雁加班，正好我今天上午放假。她怕你身體不舒服才去醫(yī)院，就讓我過來，陪你去檢查?！?/br>
    “得了吧。你確定是你陪我，不是讓我照顧你？”

    這些天蔣成不在家，舒沅得空就去找顧雁玩。

    蹭飯的次數(shù)多了，又時常一起下館子，連帶著對這個身世可憐的小少爺也熟悉起來，說話不再那么戒備，帶了些鬧小孩兒的樂趣。

    “……”

    陳懷言聞言，眼梢一橫，又是那副傲氣十足的樣。

    只徑直拉過她手肘過馬路，指揮著：“少說兩句吧，早去早回。”

    舒沅黑線。

    真不知道陳懷言這小爆竹個性，和顧雁這個大炮仗撞在一起，兩個人到底是怎么共存下去的？

    當然，吐槽歸吐槽。

    舒沅也不得不承認，顧雁這個安排還是相當體貼的，畢竟少年人都精力十足，做事效率飛快，連帶著把她這個在外頭有些拘澀的人也帶得多話起來，連等車和排隊的過程也沒那么無聊。

    兩人很快趕到醫(yī)院。

    陳懷言聽她路上說是要準備簽證體檢，像是默認她是準備出國旅游，也沒多問，只說這個他還算熟悉基本流程，側(cè)頭看了眼她遮遮掩掩對折的體檢表上各類項目，隨即便帶她去排隊，取尿檢同血檢要用的試管。

    舒沅在前，他在后，兩人各自玩著手機，她并沒注意到他過分活絡(luò)的手指。

    “話說，”陳懷言打了一行字發(fā)送，又突然開口，“你不和你老公一起體檢嗎？”

    “他比較忙，我們倆搭不上時間?！?/br>
    從陳懷言嘴里聽到“老公”兩個字，舒沅莫名其妙起一手雞皮疙瘩。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沒什么，我早就想親眼看看蔣成什么樣了?！?/br>
    “……對他那么好奇干嘛?！?/br>
    “沒什么。就我哥哥常說，蔣成這個人很厲害，做生意的人很少有像他一樣‘明事理’的，什么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讓我多學(xué)學(xué)?！?/br>
    這算夸還是貶？

    舒沅聞聲回頭，可陳懷言的表情就是正常小孩臭屁又有些小小期待的樣子。

    她沒看出什么惡意，頓了頓，遂只拍拍他肩膀。

    “別什么事都好的不學(xué)壞的學(xué)，”她搖搖頭，“沒必要，你還小，就珍惜好時光，天真無邪長大就好了?！?/br>
    剛說完，也沒等他回答，她便被叫到名字，應(yīng)聲離開。

    說實在的，諸如這些身高體重基礎(chǔ)檢測還好，很快就解決，但之后比較私人的胸透和血檢，這小屁孩往往只能等在外頭。

    舒沅抽完血，按著棉簽出來，只見長廊中人來人往，陳懷言戴著耳機不知在聽些什么，孤零零坐在角落。

    好在今天來做簽證體檢的人并不算多，她拿完血檢報告，只需再去領(lǐng)最后的尿檢結(jié)果簽字蓋章，一上午的努力就算有了結(jié)果。

    “那你在這再等我一下吧?！?/br>
    也不知是不是突如其來的母愛爆發(fā)，看他那副與世隔絕的樣子，舒沅想了想，又從包里找出幾顆為低血糖準備的奶糖，一股腦塞進他手里，“很快，我就去簽個字拿個報告就回來，今天辛苦你了，我待會兒請你吃飯?！?/br>
    “這么大方?！?/br>
    陳懷言拋著糖玩，語氣懶洋洋。

    “……能別說得跟我特小氣似的嗎？”

    舒沅失笑，“真請客。你記得打電話問問雁雁她加班結(jié)束了沒，要結(jié)了，讓她一起來吃飯?！?/br>
    說完，便沖人擺擺手，扭頭進了尿常規(guī)的科室。

    “醫(yī)生。”

    規(guī)規(guī)矩矩落座，她遞出手中的體檢表。

    頭發(fā)花白的老醫(yī)師點點頭，捻起眼鏡細看一眼，又抬頭看她。

    來來回回好多次，末了，才問一句：“舒沅，25歲，是吧？”

    “是我?！?/br>
    “呃，是……出國上學(xué)？英語過得去吧？”

    “過得去?！?/br>
    “家里有沒有什么遺傳病史？”

    怎么突然問到遺傳病史了？

    這對話像極了某種癌癥通知家屬的語境。舒沅被他問得有點緊張，不由也坐直身體，“應(yīng)該沒有，我……我這幾年身體也都挺健康的。那個，醫(yī)生，是不是檢查結(jié)果有什么問題？”

    “哦，大問題是沒有，基本都正常?！?/br>
    “那就好?！?/br>
    “再問下哈，你確定是出國留學(xué)是吧？讀幾年？”

    “……兩年?！?/br>
    醫(yī)生撇撇嘴。

    盯著她體檢表看了半天，想了想，最終還是給她簽字打勾。但也另外附上一張新的表格，一并簽字遞給她。

    “其實我也了解你們現(xiàn)在的小年輕，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有事業(yè)心哈，但是你說你有事業(yè)心，也要估計一下身體狀況是不是？”

    舒沅一臉懵，低頭看那表格。

    只一眼，她腦子里忽而嗡嗡作響，閉上眼深呼吸數(shù)秒，再低頭，再睜眼。

    醫(yī)生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什么如果是想落地弄戶籍，英國不比美國，有各種麻煩事等她頭痛，勸她不要抱有僥幸心理。

    然而她已經(jīng)聽不清楚了。

    只視線死死盯著那表格上頭的中英文，一次又一次掃過，卻仿佛一個個字母都飄散開，她腦子里的譯文甚至一度對不上號。

    ——“pregnant”

    pregnant？什么意思。

    不是……

    她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看到這個單詞，憑什么？

    憑什么原來命運到頭來不過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原來它依舊從來不曾眷顧她，它從來不愿意放過她？

    反應(yīng)過來的一瞬間，淚水忽而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往下掉。

    不知從何處爆發(fā)的痛意逼得她幾乎滑落座位，干嘔著半彎下腰去，偏偏包里的手機似偏要跟她作對，震動聲頑固地響起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