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船已到了三途河分叉口盡頭，再往前，便是去往輪回井的路?；ㄇ鍧悟?qū)逐眾亡靈下船，黃姓鬼差押后，卡隆正在緩慢收起竹篙……

    一切鏡頭都拉的極長，又緩慢的仿佛被人拿刀切成片，一片片連在一處，在地府潮濕的風(fēng)中嘩啦啦轉(zhuǎn)動起來。

    “哎喲喲！”

    “哎！你干什么？”

    “不好啦……”

    往生岸邊隱隱綽綽地起了sao亂，下船的眾新鬼中突然沖出一道極快的影子，那道影子低著頭，腳下片刻不停，筆直地沖黃姓鬼差攔腰撞去。

    黃姓鬼差將手中鬼杖點在新鬼頭顱，原本就要將那只新鬼擊碎成齏粉，那新鬼卻猛然抬頭，咬牙冷笑道：“黃暮霜，我尋你上百年，卻原來你躲在這里！”

    黃姓鬼差一怔。

    電光火石間，那只新鬼抱住他沖下了船尾。兩道鬼影糾纏在一處，依稀仍能聽見新鬼含恨道：“……既然你不肯等我，那便隨我一道，永世不得超生吧！”

    撲通一聲。

    三途河中激蕩起沖天水花。漣漪中央兩個鬼影四肢絞纏，頭手相抱，一道落入血水中。無數(shù)具森森白骨自河底探出鬼爪，一瞬間便將兩道鬼影中的靈氣吸收殆盡。

    在最后一刻，抱著黃暮霜落水的新鬼似哭似笑。

    “黃暮霜，枉我在輪回路上苦候了你百年。百年棋約，你怎么舍得忘了我？！”

    第8章 三途河

    三途河。

    黃暮霜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在那新鬼叫破他的名字后，黃暮霜似乎便失去了一切言語。于三途河河水滅頂?shù)乃查g，花清澪親眼見到，曾與他搭檔了五百年的引魂差黃暮霜突然低下頭，湊在那新鬼頭頂輕輕吻了他?？诖捷p動，最后喚出了那新鬼的名字，李殘月。

    九曲十八彎的鬼杖落入漩渦中央，自拐杖烏木中央滲出一縷縷血絲。

    花清澪手指不自然地蜷屈。片刻后，他快步撲到船舷邊，前臂竭力往下探，厲聲喚道：“你回來——！”

    “回不來了！”艄公卡隆用長竹篙勾住花清澪的腰，無奈地道：“世人都道紅塵萬丈，卻不知這地府中也常有滅不了的愛恨。經(jīng)三途河河水浸泡后，便連你，也要化作血水白骨?！?/br>
    這話，卡隆今日說了兩次。便連花清澪也說過一回。

    道理他都懂，可他不信。

    艄公卡隆放下竹篙，渡船失了一位引魂者，久久停滯。船舷外腥穢不堪，血水汩汩地起著黏稠泡沫，花清澪眼睜睜目睹著黃暮霜消逝，天上地下，從此再無任何痕跡。

    五百年……

    五百年前，他從血淵底狼狽躥入忘川，經(jīng)血瀑沖刷，一縷幽魂載沉載浮地，逆著水流飄到了地府三途河。那日值差的黃暮霜提著盞紅燈籠經(jīng)過，用九曲十八彎的鬼杖從河面挑起他。他掛在鬼杖上，單薄如一片破衣爛衫。

    眉目平淡的黃暮霜呲牙笑了一聲。咦，居然還是只絕色的鬼！

    黃暮霜用鬼杖挑著他，負(fù)在肩頭，晃晃悠悠地踩過落滿艷麗彼岸花的輪回路。紅雪覆落了一場又一場。

    后來，黃暮霜替他在淵獄第三洞虛無界掛了名姓，任職鬼差。

    —你叫什么名字？錄案時，黃暮霜曾帶笑問他。

    —花時。

    花清澪垂下眼眸，魔氣完美地掩蓋了他曾在諸天流轉(zhuǎn)過的痕跡。他尸骨無存，三魂里少了幽精，輪回不得，做個鬼差是最好不過的安排。

    從此，就是五百年。

    他一直不知曉黃暮霜的真名，姓名在地府一文不值，所以他也從不問。

    他也從沒問過，黃暮霜分明是個命帶官祿的凡人，為何執(zhí)意滯留于地府。為何也與他一般，不去投胎轉(zhuǎn)世呢？

    倒是有一回，黃暮霜半真半假地與他提起，說他不喜做人，更不喜長命百歲。何況，盛世人、離亂鬼，他都做過了，都沒意思。

    黃暮霜從未提過，在凡間還有個人在等著他。那個叫李殘月的，以刻骨執(zhí)念，多做了百年活鬼，日夜游蕩于陽世，直至此次被游魂司捉回來，押往輪回井投胎。

    陽世百年，地府五百年。

    李殘月終于找到了黃暮霜，帶著滔天恨意，與更加磅礴的眷戀?？上В顨堅轮恢獣运蛑陌倌?，卻不知曉，這段情于黃暮霜而言是更為漫長的五百年。

    記住一個人百年，便算癡心嗎？

    那如果記得五百年呢？

    如果，記得那人五百年，在重逢時明知那人要?dú)⒘俗约?，卻依然不忍回手，寧可被那人拖入三途河永不得超生……這樣是不是，執(zhí)念更深呢？

    花清澪唇邊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執(zhí)念呵……這種東西，早在三千年前他就丟掉了。

    **

    蜷屈的指節(jié)漸漸地舒展，瑩皎如玉石，染著地府特有的寒意。

    花清澪目光落在漸漸歸于平靜的三途河。其水皆血，腥穢不可近，內(nèi)有無數(shù)喪失了記憶的亡靈殘片。

    黃暮霜再也沒有了。

    “呵！”花清澪振衣起身，尾指勾著的紅燈籠噗的墮地。腳下輕點，飛煙般沖下渡船后，徒手撕裂一眾新鬼。

    李殘月投河后，余下共計七十九名新鬼，皆是今日他負(fù)責(zé)引渡的轉(zhuǎn)生者。

    新鬼們慌不擇路，或驚呼，或嚎啕，尖叫、怒罵、哭泣著，紛紛摔倒在三途河盡頭的血岸邊。叫花清澪三步兩步趕上，一雙rou掌翻飛，撕裂成片片青灰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