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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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隨意說了幾句話,高幾上擺著的赤金嵌紅寶象牙自鳴鐘便當當敲了三下。 梁氏將手拍了一下“竟已到了這個時候,只顧跟娘娘說柳鶯的事兒,倒忘了正經(jīng)事。我這會兒過來,是厚著老臉想跟娘娘請上幾日的假?!?/br> 陳婉兮問道“什么事?” 梁氏上前一步,滿面堆歡道“我那兒媳婦,去歲好容易懷上了,眼見這兩日就要臨盆,家中需得人照料。我這當婆婆的,離不得身邊,求娘娘給個恩典吧?!?/br> 陳婉兮微微一笑“家中添丁,這是好事。橫豎近來府中并無什么緊要事,你便回去安安心心的當你的祖母,我準你一月的告假。”說著,她略想了一下,又說“那邊掛云紋鎖的箱子里,有兩匹去歲南邊進貢來的蘇州綢緞,你拿去給小孫孫裁衣裳吧,權作賀禮。過兩日,待孩子降生了,我再著人送些東西過去?!?/br> 梁氏雖也知陳婉兮必有賞賜,還是歡喜不盡。她快步走去開了箱子,見里面果然放著兩匹緞子,一匹草葉青,一匹寶藍色,都是適宜男孩兒的顏色,更加心花怒放。 她抱起緞子,向陳婉兮弓腰道謝“謝娘娘恩典,等兒媳婦出了月子,叫她抱著孩子來給娘娘磕頭!”言罷,看左右無事,便退了出去。 梁氏得了這個彩頭興高采烈,自門里出來便步履生風的去了。 廊下立著的兩個小丫頭,沖著梁氏的背影,撇嘴低聲“瞧瞧這吃了蜜蜂屎的輕狂樣兒,又不知道在娘娘跟前枉口拔舌的編排了誰,哄著娘娘給了她好處?!?/br> 另一個亦附和“她慣會如此的,拿著別人告小狀,娘娘跟前賣弄她的人情,顯擺她的忠心,叫娘娘疼她。看她抱著的那兩匹緞子,還是去年府里到蘇州采辦的管事買回來孝敬娘娘的。娘娘自己沒用,倒整個兒便宜了她!” 兩個議論的興起,忽聽一道溫文嗓音響起“你們又在說什么?” 這兩個丫頭嚇了一跳,一起回頭,只見柳鶯姍姍而來。 這底下的小丫頭,素知柳鶯脾氣柔和好說話,便是有些過錯犯在她跟前,輕易不會到王妃跟前輕學重告,許多話便也放心同她說。 當下,這兩人便將適才所見之事講了一遍,一個便說道“我沒瞧見她從前頭進去,想必是從北面進房的。這mama子,放著好端端的前門不走,繞到后面又不知行什么鬼頭勾當了?!?/br> 柳鶯心中暗自計較著打從北面一路過去,可就是廚房了。這梁mama怕是打聽我的行蹤去了。 這般想著,她面上倒是不動聲色,依舊含蓄笑道“你們少說兩句,她老人家是娘娘的乳母,侍奉娘娘多年,需得敬重著些?!?/br> 那兩個小丫頭子將嘴一撇,面露譏諷之色,想要說些什么卻又都止了。 便在此時,陳婉兮那脆亮的嗓音自里面?zhèn)鞒觥傲L可是在外面?” 柳鶯慌忙答應了一聲,又向那兩個丫鬟一笑,便推門而入。 她入內(nèi),只見陳婉兮正立在桌邊,小世子豆寶坐在搖車里,白胖胖的小手拿著一支搖搖鼓,玩的不亦樂乎。 柳鶯垂首上前,福了福身子,道了一聲娘娘。 陳婉兮看著她,將她自頭到腳掃了一遍。 這丫頭個頭倒是高挑,容長臉面,皮色白凈,一雙眼睛狹長,雖不算艷麗,看多了倒有那么幾分味道。她穿著半舊的翠綠色比甲,大約洗多了縮了兩指,因而不大合體,緊裹在她身上,倒顯出蜂腰削背來。她低著頭,鬢邊垂了幾縷發(fā)絲下來,雙目視地,恭敬而謙卑。 柳鶯其實并非是陳婉兮自小用到大的丫頭,在侯府里時她原是伺候老太君的。 有那么幾年,陳婉兮住在祖母院中,同這些丫鬟們都是熟稔的。彼時,柳鶯是祖母院里的二等丫鬟,管院中灑掃、去各處傳話遞物等雜事,那些端茶遞水的精細活是輪不到她的,就更別說掛鑰匙、替主子管首飾衣裳了。 后來,自己大了,分出來另居別苑,祖母問她要哪個大丫頭過去。自己是看著柳鶯平素穩(wěn)重,又不似那些得臉面的大丫鬟那般心機重不知足,便挑了她過去。 這一晃,也許多年了。平心而論,不論是在侯府,還是嫁來王府,柳鶯算得上盡心盡責。她不若杏染那般急躁魯莽,也不似桃織那般憨直懵懂,自己用她也算得心應手。 這個丫頭,果然會有別的心思么? 陳婉兮想著這些舊事,正欲說些什么,柳鶯便已搶先笑道“適才娘娘吩咐杏染去廚房囑咐山楂糖水的事,我倒想起來那山楂原是我放的,怕杏染尋不著,特特去了一趟——果然她沒尋著,我已經(jīng)送過去了,不耽擱小世子晚上吃糖水。” 陳婉兮看著她的眼睛,明亮卻閃爍。她不語,半晌忽而一笑“我并沒問你這個,你卻倒了這么一大車的話出來?!?/br> 柳鶯面上一紅,罕見的現(xiàn)出了局促的神色,她忸怩了一下,便又笑說“娘娘說的是,只是我怕娘娘這里有差使,又聽彩霞彩月兩個說娘娘叫了我?guī)状?,所以特來同娘娘說一聲。” 陳婉兮輕輕扯了扯衣角,拉平了一處褶皺,狀似無意的淡淡說道“先斬后奏,有什么意思?去已是去了,橫豎都是誤了。” 柳鶯語塞,額上沁了些冷汗出來。 以往,她這般應對,主子便也都罷了,今日似是不肯輕易放了她過去。 所幸,陳婉兮卻似乎并不打算仔細追究,她忽地一笑“罷了,我不過白說一句,瞧把你嚇的?!毖哉Z著,她將炕幾上的信遞給柳鶯“拿去收到我書奩里?!?/br> 柳鶯急忙兩步上前,雙手接過。 恰在此時,杏染自外頭進來報信“娘娘,譚二爺來了,求見娘娘,現(xiàn)今在翠錦堂中坐。” 陳婉兮聽聞,便起來披了條披帛,叮囑柳鶯在屋中照看豆寶,同杏染去了。 獨剩柳鶯自個兒在房中立著,屋中靜謐,唯有自鳴鐘那噠噠的自走聲響。 豆寶坐在搖車里,說著咿咿呀呀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她握著手中那幾頁薄薄的紙張,不自禁的出了些手汗。 傍晚時候,連續(xù)下了兩日雨的青陽鎮(zhèn),只晴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降下了一場大雨。 于成鈞立在青陽館驛卷棚下頭,橫眉豎眼的看著沉沉的天色,及那天上密布的鉛云。 高大俊闊的身軀立在屋檐下,原本還算寬敞的敞廳,竟因而顯得有幾分逼仄。雪亮如銀的鎧甲緊裹著壯碩的軀體,雙臂上結實僨張的肌rou道道凸起,仿佛那塊的甲面隨時可能崩裂開來。 他披著一身古銅的膚色,鼻梁高挺,雙眼卻深邃的猶如獵鷹,似一尊石刻雕塑般矗立在廊上。 豆大的雨點自天上不絕落下,將院中地下打出一個個泥坑來,不遠處的官道上早已一片泥濘。 于成鈞只覺得滿心煩躁,連日的陰雨已經(jīng)阻了他三日的行程。 邊疆戰(zhàn)事平定,明樂帝下旨將他自前沿調回京城。 離家三年,不見妻兒,于成鈞自然是歸心似箭,但奈何他在邊關待了三年,一朝返京輜重自多,加之隨行下屬甚眾,無論如何也快不得。 好容易到了京畿左近,偏生又趕上這陰雨天氣,被幾場大雨阻在這青陽館驛。 于成鈞原倒也想過冒雨行路,然而道上泥濘,人行已是不易,車馬更是勉強,只好停在這館驛之中,暫且差遣了兩名隨從回府報信。 想起自己的王妃,于成鈞忍不住的嘴角上勾。 他同陳婉兮雖只做了一夜的夫妻,但不是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么? 邊關生涯艱苦寂寥,戰(zhàn)事間隙的每一個夜晚,他以手為枕仰望天上那稀稀落落的星子時,總會想起新婚夜里搖曳的花燭,及燭光下陳婉兮那張冰冷卻又嬌媚無雙的臉。 他從未見哪個女人能似她這樣,既冷淡的令人難以親近,卻又魅惑撩撥著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 那天夜里,他只覺得自己是瘋了,陳婉兮那張強作冷靜卻又殷紅滿面的臉,和那無邊的風情,都讓他理智全失。紅燭高燒的喜帳里,他像是化身成了一頭兇獸,瘋狂的攫取著,滿足自己的渴望。陳婉兮讓他嘗到了女人的滋味兒,他也食髓知味,就此淪陷。 雖說之前有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得了這樣一個女人做王妃,于成鈞是心滿意足的。 相較起母親看中的陳婧然,還是陳婉兮更合他的胃口。 于成鈞原也想著,既娶她過了門,往后便同她過那平安喜樂的日子,卻不曾想到邊關忽遭蠻族來襲,一道圣旨便將新婚夜里尚且摟著新娘睡覺的自己派往了前線。 這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來,陳婉兮替他生下了個兒子,他也打了若干勝仗,立下赫赫戰(zhàn)功,即將凱旋而返。 人生在世,還有更快活的事么? 想著,于成鈞臉上的笑意越發(fā)深了。 第5章 “雨大風急,王爺不如進屋里坐?!?/br>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響起,令人禁不住的寒顫,于成鈞面上卻微露笑意,頷首道“子陵,你來了。” 一男子走上前來,同于成鈞并肩而立。 這人身量極高,不似于成鈞那般健碩,甚而有幾分清瘦,但那緊繃結實的雙臂,卻又彰顯著力量。 他一襲黑衣,衣袍一角被風卷起,現(xiàn)出底下同樣烏黑的皂靴。 風雨甚急,已將他衣衫打濕了些許,他卻似是毫無察覺,凝神看著天地間的萬千雨線,原本清雋俊美的臉上,因著鼻梁上斜過的一道疤痕而添上了一抹戾氣。他神色冷峻,眸中微有陰郁。 于成鈞便指畫著外頭的雨勢,向他言道“子陵,你看這雨,可惱人么?足將我等擋在這里三日了,耽誤了多少行程!若不然,咱們這會兒早已進京了?!?/br> 那名喚子陵之人,仰頭望天,雙臂環(huán)抱,微微嘆息“好雨,邊關等閑可見不得這等景象?!?/br> 于成鈞聽他竟是感嘆這雨景邊疆少有,不由一笑“罷,我卻忘了,你就是這么個性子?!?/br> 子陵看著那雨,細長的睫毛上沾了些許雨滴,他淡淡言道“早一時晚一時,又怕些什么。京城就在那里,又不會長腳走了?!?/br> 于成鈞撓了撓頭,長嘆了一聲“你是個孤家寡人,京里沒人想念,沒人等你,當然這樣說。我可是有老婆兒子在家候著,我急著回去瞧他們哪!” 子陵聞聽他這話,面色忽有波瀾,看向于成鈞“王爺,這般急著見王妃么?” 于成鈞撓了撓頭,咧嘴一笑“那是自然,都三年不見了,我想她想的緊,她還替我生了個大胖小子,我一眼也還沒看過?!闭f著,他又補了一句“她想我,一定也想的緊?!?/br> 子陵聲音漠然“只怕肅親王妃,并非是這般想的?!?/br> 于成鈞怔了一下,旋即一拳捶在了子陵肩上,笑罵道“你這個光棍漢,除了打仗廝殺曉得什么?別吃不著葡萄,便說葡萄酸的!” 子陵挨了這一記,卻絲毫不見惱怒,向他拱手“屬下失言,請王爺責罰?!?/br> 于成鈞朗聲一笑“子陵這是做什么?我早說過,你我是沙場里換命的兄弟,這屬下的稱謂可莫再抬出來!” 子陵言道“謝王爺抬舉?!?/br> 于成鈞看他依舊是一番榮辱不驚的淡然神情,點頭嘆息“你這性格,倒和我夫人相似。她自小到大也是這副秉性,所以不討長輩們的喜歡?!?/br> 想起陳婉兮在娘家時過的日子,他胸口便一陣陣的發(fā)緊,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奔回京,為他的王妃遮風擋雨。 子陵神色微動,卻未再言語。 便在此時,西邊廂房里忽然傳來嘈嘈切切的琵琶樂聲。 這樂聲激烈昂揚,一時如金戈相撞,一時如萬馬奔騰,合著眼前的凄風苦雨,令人倍增慷慨悲涼之情。 于成鈞與子陵都是邊關征戰(zhàn)沙場多年的悍將,此景此曲,不覺又想起那戈壁荒灘之上的滾滾塵煙,金戈鐵馬再到眼前。 曲聲陣陣如催,直至一個急轉,便如裂帛一般,頓時收住,四下一片寂靜,唯有那雨打芭蕉沙沙之音。 二人恍如夢中,半晌于成鈞嘆息了一聲,看了西廂一眼“琴娘的技藝是越發(fā)精妙了,邊關三年倒也把她歷練了?!?/br> 子陵說道“激昂有余,不知轉圜,也是她的一件毛病。” 于成鈞睨著他,微帶斥責道“你也不要總是這般雞蛋里頭挑骨頭,硬挑人家的毛病。琴娘很好,跟隨侍奉你多年,來了邊關這樣的清苦地方,也沒有一句怨言。不是她細微的服侍,你那場傷勢斷也不能好的這般快。那一次,我險些以為你要死!”話說至此處,他微微停頓,又緩了語氣“如今也不打仗了,回了京城安定下來,你便把人家娶了罷。她年歲不算小了,女子可經(jīng)不起耽擱?!?/br> 子陵那波瀾不驚的俊臉,這方有了些許波動,他劍眉微蹙,雙臂放了下來,說道“這是她自作主張,我并未要她如此。我早同她說過,羅家對她有恩,卻也并未希圖她回報。她若有歸宿,隨時可離去?!?/br> 于成鈞看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由有些來氣,提高了嗓門“羅子陵,人家姑娘一番癡情,你竟這樣糟蹋辜負!再者,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回了京城,還指望娶到什么良家女子么?這個歲數(shù),要么便是寡婦,要么便是有什么瑕疵嫁不出去的。還是說,你竟要終身不娶,孤家寡人一輩子?!” 他一氣兒說完,又自覺話重了幾分,緩了口氣“子陵,我曉得當年的事對你影響甚重,但并非天下女子皆是如此。你眼前見放著一個掏心掏肺待你的,可別錯過了,懊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