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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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小程氏新寡,回娘家時聽聞嫡姐病重,毛遂自薦來伺候jiejie病榻,于是就在jiejie的病床前勾上了侯爺姐夫。 到母親病逝時,小妹陳婧然已在小程氏肚子里有兩個月了。 那一年,陳婉兮年歲尚幼,許多事情已記不真切,只是依稀記得有那么一天,母親使人將自己叫到了床畔。 那時候,程初慧已病的昏沉,因怕病氣撲人,除卻服侍的仆婦丫鬟與看病的大夫,旁人是不準近前的。 但那日,母親卻使人將她叫了去。 那一日正是黃昏時分,母親臥在榻上,蓋著一條水紅色絲綢薄被。 被面有些褪色,夕陽落在那鴛鴦戲水的花樣上,顯得那么黯淡。 程初慧原本豐艷窈窕的身軀,在病痛折磨下瘦成一把骨頭,清麗的容色焦枯晦暗。 陳婉兮不知道父親同小姨的事,母親到底知道了多少,府中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了那么許久,她多少也該聽到了些。 即便年方五歲,但人事漸知的陳婉兮,亦為母親感到不平。 然而病中的程初慧倒沒有一絲的悲憤憂傷,依然是平靜自如,仿佛全不曾將那些事放在心上。 她將女兒招到近前,握著她的小手,一字一句柔聲說道“婉兒,娘怕是顧不得你了。往后,你一個人要知道自立起來。無論如何,你始終記得,你是我程初慧的女兒?!?/br> 母親的嗓音暗啞低柔,一個重病纏身的婦人,話語里卻依然帶著那么一抹不肯退讓的堅毅。 陳婉兮記得那個有些寒冷的傍晚,鼻頭酸澀想要哭泣,卻還是忍住了。她把母親的話記在了心頭,她是程初慧的女兒,程初慧不想看見一個哭哭啼啼軟弱無能的孩子。 直至母親病故,她都沒有再提過一句那個頂著她丈夫身份的男人,至于程挽蘭更是如同不存在一般。 “既做了王妃,便該知曉禮數(shù)。為父在這里多久了,怎么不見你問安行禮?” 陳婉兮恍惚于往事之中,卻被這冷淡的嗓音喚醒過來。 她抬眼,果見陳炎亭正望著自己,滿臉的冷漠之情,仿佛并非是一個父親而僅僅是作為一家之長訓(xùn)斥晚輩。 陳婉兮心頭微緊,但隨即舒展開來,畢竟她已經(jīng)出閣,父親這一家之主也并不能再左右于她了。 她唇角微彎,向著陳炎亭欠身道了個萬?!澳潜阋娺^父親?!?/br> 陳炎亭看著眼前這狀似恭敬的女兒,目光落在那冷艷的臉上,滑過精致的眉眼口鼻,心頭卻猛然騰起了火氣。 他養(yǎng)育了她一十七載,對自己這個長女的心性了如指掌,怎會聽不出她的話外之音? 什么叫做,那便見過父親? 陳炎亭本欲發(fā)作,但礙著老母就在跟前,一雙渾濁的老眼正緊緊盯著自己,又想及陳婉兮如今的身份,索性拂袖不去理她。 宋母不欲見這父女兩個又生爭執(zhí),開口問道“我兒,你在府衙當差,如何今日回來的這般早?” 陳炎亭答道“兒子今日無甚公務(wù),忽見府中小廝來報,言說內(nèi)子突然暈厥。兒子擔憂內(nèi)子突發(fā)什么惡疾,特特回來?!毖灾链颂?,他忽然瞥了一眼陳婉兮“更恐,府中生出什么事端。” 陳婉兮輕笑了一聲,開口道“太太倒沒得什么癥候,卻該給父親賀喜才是。” 陳炎亭微怔,冷然道“怎講?” 陳婉兮凝視著他的眼眸,說道“大夫才診出來,太太身懷有孕,已是三月有余了。” 陳炎亭愕然,但隨即復(fù)了神色,淡淡問道“原是她有孕了?!?/br> 陳婉兮心中倒納罕起來,父親一世無子,自己的母親與如今的繼母,統(tǒng)共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膝下并無可承繼宗祧的子嗣,現(xiàn)下聽聞小程氏有孕,他竟似并無一分的喜悅之情。 陳婉兮心中正暗自詫異,陳炎亭卻已將目光重新落在了她身上,鋒利而涼薄。 他開口,帶著幾分訓(xùn)斥“既是太太有孕,橫豎她也是你的繼母,怎么如此不知輕重,還同她爭執(zhí)口角,竟將她氣倒?” 陳婉兮挑眉,父親這話已是把小程氏昏厥的罪責(zé)盡數(shù)扣在了自己頭上。 她怎會認? 陳婉兮淺笑,言道“父親這話有趣,太太有孕已要三月,父親尚且不知,我這出了閣的女兒,又從何處知曉?”說著,她似無意的淡淡一句“父親,對于自己的妻室,一向是不上心的?!?/br> 陳炎亭卻被這一句深深激怒,他緊盯著陳婉兮,一字一句的質(zhì)問“你似是在責(zé)怪為父?” 陳婉兮卻笑了,說道“女兒怎敢責(zé)怪父親?然而,太太有孕已過三月,父親卻絲毫不知。今日,太太尚且盛氣凌人的在老太太房中吵鬧,哪有半分養(yǎng)胎的婦人該有的模樣?雖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但如父親這般,又何愁家中不亂?” 陳炎亭那冠玉般的臉上漫過了一絲怒氣“你……!” 他話未說完,陳婉兮已先行說道“父親大約不知,太太上月曾請平安脈,然而直到今日方知她身懷三月身孕,且女兒適才問過太太身邊這幾個婢女,都說太太這幾月來身體健旺,并無癥候。然則婦人有孕,身子必然不便,又怎會毫無癥候?這里面有多少事情,父親且仔細斟酌?!?/br> 言罷,陳婉兮更不言語,只是撣了撣衣裙,重新在炕邊坐了下來。 宋母看這對父女果又口角起來,便打圓場道“兒啊,你還是往暖閣里去瞧瞧你媳婦吧。這個年歲又有了身孕,實在不易?!?/br> 陳炎亭卻道“且還不忙,兒子尚有話要問?!闭f著,睨了陳婉兮一眼,抬腳出門。 少頃,便有跟陳炎亭的小廝進來,給宋母磕了頭,便道“老爺吩咐,大夫同四個婢女,到書房問話?!?/br> 事至此時,那四人已是膽戰(zhàn)心驚,各自垂首,顫顫隨那小廝而去。 宋母微有擔心,便向陳婉兮道“你也是的,何苦同你父親頂嘴。從小到大,便為了這些有的沒的,你明里暗里吃了你二太太多少虧?她如今又懷了身孕,越發(fā)招惹不得了。” 宋母心中明白,雖則她是家中輩分最高的老太太,孫女陳婉兮又是王妃之尊,身份貴重,但說到底她是出了閣的女兒,侯府需要一個能承繼香火的子嗣。小程氏這個歲數(shù),忽然枯樹生春,身懷有孕,她這一胎如若是個男丁,那無論愿還是不愿,自己都要讓她幾分了。 甚至于,說不得日后還要看她的臉色。 想至此,宋母臉色有幾分晦暗。 她很是看不上小程氏,想她弋陽侯府,貴胄世家,當初所娶的兒媳也是相府的嫡女千金,這續(xù)弦竟然是個庶出的女子,便令她十二分的不滿。然而那時候,老侯爺已然過世,侯府早已為陳炎亭承繼掌管,自己縱然不愿,但續(xù)弦的人畢竟是陳炎亭,且小程氏那時已懷上了陳家的骨rou,她這方?jīng)]了話說。 然而也正因如此,她越發(fā)看不上小程氏,也看不上那個私通生下的陳婧然。 如今,小程氏又有孕了,難道陳家的子嗣必是要從這個上不得臺盤的婦人肚子里爬出來不成? 宋母心中實在不甘,她捏著念珠撥了幾顆珠子,老臉上一片黯淡。 陳婉兮卻并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小程氏這胎是男是女都與她無干,她已是出了閣的女兒了。 她剝了一顆橙子,自丫鬟手中接過手巾擦了擦手。 豆寶的乳母章氏重新將豆寶抱了過來,適才這邊亂起來,陳婉兮生恐驚了孩子,便吩咐乳母將豆寶帶了出去。 她將孩子重新抱在懷中,撕了些橙子瓤喂給他吃。 橙子很甜,豆寶津津有味的嚼著,小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宋母在旁瞧著,心里倒也高興,轉(zhuǎn)而問道“聽聞肅親王即將回京了?” 陳婉兮不以為意,隨口答道“已來了信,說就在這幾日了?!?/br> 宋母微笑道“你們分別了三年,如今夫妻團聚,也該好生享一享天倫之樂。往后,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就都好起來了?!?/br> 陳婉兮卻輕輕撇了撇嘴角,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她摟著豆寶,玉一般的手輕輕撫弄著兒子頭道“他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于我都是一樣的。他出去了三年,我也獨居了三年,獨個兒生下這孩子也養(yǎng)了好大,他如今回來又能如何?” 宋母卻聽岔了意思,點頭說道“這男人不比婦人,雖說是在邊關(guān)打仗,可出去三年了,保不齊身邊又添了人,這一回京必是要帶回來的。若沒有子女倒好些,只怕還有一連串的?!闭f著,又恐孫女傷心,忙道“無論怎樣,你才是正頭王妃,無論他帶回來的也好日后再添人也罷,總是以你為正的。再說,你又有豆寶,更是不怕什么了?!?/br> 陳婉兮嘴角輕勾,笑了笑“祖母說的是,我有豆寶便已夠了?!?/br> 陳炎亭將那起人傳至?xí)浚灰徽獑柮靼住?/br> 那大夫?qū)崨]料到,自己竟會卷入這豪門內(nèi)斗之中。前回來請平安脈時,他已然診出了小程氏身懷有孕,只是小程氏叮囑他勿要聲張,又額外給了錢財。他一個坐堂大夫,哪里得罪的起這侯夫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況又有銀子,便隨口應(yīng)了下來。 誰曉得今日竟會弄出這樣的事來,看情形似是這位侯夫人同那大小姐起了什么爭執(zhí),夫人一氣暈倒。他原想著此事已過了一個多月,即便自己不提,夫人的肚子也逐漸要起來了。若傳揚開來,自己連婦人身孕都瞧不出來,自己這千金圣手的招牌砸了也還罷了,只怕侯夫人有孕失于調(diào)養(yǎng),體虛暈倒的罪責(zé)也要落在自己頭上,這可是他這個小小的大夫吃罪不起的。便索性講了出來,料想著這世上的婦人哪個不是有孕了便四處宣揚,好討家主的歡心。自己說了,這侯爺一高興,說不準還有什么額外的恩賞。 他卻沒想過,這底下會有多少事情。這個馬屁,算是拍在馬蹄上了。 這大夫適才在宋母屋里已流了一背的冷汗,到了這邊書房更連褲子也濕了,索性竹筒倒豆子——吐了個一干二凈。 那四個丫鬟,眼見這大夫都說了實情,也唯恐自己落下個服侍不周的罪名,連忙招認,是太太不叫她們說出去有孕一事。 陳炎亭聽著,面上無喜無怒,半晌方才叫那幾個丫鬟回去,仔細服侍太太,又令那大夫留下安胎的藥方,放了他去。 待屋中空無一人,陳炎亭才在太師椅上坐了,目光落在一只留青竹刻松竹梅筆筒上,便信手取來,臥在手中把玩。 這是他的亡妻程初慧留給他的唯一一件獨屬于他的物件兒了。 程初慧離世前,曾吩咐心腹婢女將自己一應(yīng)物事諸如書信手稿、乃至于手帕香囊一一焚毀,更甚而連簪環(huán)首飾,除去分贈了以往閨中姊妹,余下的也都存在宋母處,做了陳婉兮的陪嫁。 只除了這個,大約因是早年間送他的書房用具,所以忘了。 這筆筒,是她新手挑的,用料不算華貴,只是竹子,唯獨手藝難得。留青不易做,既要不傷了竹肌,又要雕刻出花紋的深濃淺淡,實在考驗匠人手藝。這一只筆筒,其上雕刻的歲寒三友栩栩如生,又是竹子所做,拜訪于書房,實在很襯這一室的書卷氣。 隨著年份推移,竹身已逐漸泛出了紫紅色,更彰顯出了歲月沉積的厚重。 程初慧,便是這樣一個女子,光華內(nèi)斂韻味深長,越是靠近她便越難將目光自她身上移開。 打從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起,陳炎亭便曉得,自己怕是這一世都離不得她了。 小程氏再度有孕的消息,并未讓他生出什么歡喜之情。 在府衙里辦公之時,聽到小程氏同陳婉兮發(fā)生爭執(zhí)而昏倒的事,他的心中竟還有幾分暗喜。便可以此為借口,早些歸府見到女兒了。 今日,是他長女歸寧的日子,自從宋母送了口信過去,他已盤算許久了。 陳炎亭不住摩挲著那留青筆筒,喃喃自語著“阿慧,咱們的女兒是越來越像你了??粗揖蜁肫鹉銇?。我把她嫁給了于成鈞,不曉得你可還中意這女婿?”說著,他自嘲一笑“她好像是不大樂意的,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她進譚家的大門!” 說著,他將筆筒重重擱在了案上,話鋒陡轉(zhuǎn)“你在那邊也要記著,你永遠都是陳氏婦!” 清雋的臉上,閃過了一抹戾氣。 第12章 坐到將近傍晚時分,陳婉兮便帶著豆寶辭去。 宋母原想留陳婉兮在府中吃了暮食再去,但陳婉兮憂慮王府里無主事之人,無人照管,便推辭了。 陳炎亭再未出來見女兒一面,只是差人將豆寶抱到了書房看了看,便使人送了出來。 這直至母子兩個即將離府,他方又出來。 這對父女失和已久,分別在即也并無話說。 陳婉兮抱著豆寶,等候馬車前來。 陳炎亭亦跟了出來,立于階前。 陳婉兮仰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他的面容隱沒在暮色余暉之中,因而有些看不清神色。而打從自己揭了那件事出來,侯府后宅倒是安靜太平,并無聽到什么異常動靜。那大夫留了藥方,領(lǐng)了診金已然離府,而那四個婢女似也回去服侍了,仿佛無事發(fā)生。 大戶人家便是如此,任憑底下怎樣暗流洶涌,面上總還是平穩(wěn)的。 這疑惑的石子已經(jīng)拋下去了,水花是必定會打出來的,無論自己看到還是看不到。 陳婉兮淡淡一笑,低頭哄著咿呀不耐的豆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