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侍郎八歲中童子舉，弱冠及第，州縣、王府、三省，上上下下，樣樣熟悉，至尊說他是萬事通，打仗軍需，救災(zāi)賑濟，統(tǒng)統(tǒng)能包辦?！?/br>
    “至于李侍郎，一言難盡，是壽王爺和惠妃娘娘舉薦的人，精通音律，旁邊無人時，極能討至尊歡喜，你以后若是進了梨園，天天都能看見他?！?/br>
    蘇安觀察得很認(rèn)真，沒有回話。但見歡語間，蕭喬甫問道：“聽聞昨日，子壽又同至尊對弈？”張九齡回禮：“誒，是。”蕭喬甫道：“如何，至尊可還攻伐神勇，誰贏了？”張九齡和藹一笑：“娘娘的貓贏了?！笔拞谈Φ溃骸白訅??！?/br>
    下一霎，《太和》之樂縈響滿堂，一百零八位老叟起身，文武王公整理衣袍，擺出恭迎的姿態(tài)。老叟免禮，百官跪地時，手在膝前，頭點在手背，稽首三拜?！笆ト笋{到，祭月，恭迎……”

    蘇安永遠(yuǎn)也忘不了自己親眼看到李隆基的這一刻，這位被華夷九州拜為皇帝的人，淺眉銀發(fā)，眼眸漆黑，舉止平淡如水，卻是他身邊的那位惠妃娘娘，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是大唐傾注所有的文華和禮樂而澆灌成的一株杜若。

    “花好月圓，不必多禮?！比康牟市湓邝氲碌钋帮w舞，李隆基攜過惠妃的玉手，喚眾人平身，“朕代黎民百姓向天父與地母盡孝，來，太子……”

    “奏坐部伎首篇，《景云樂》……”待女伎退場，幾番觥籌過后，知內(nèi)侍省大監(jiān)高馮的嗓子又尖啼起來。蘇安忘不了這一刻，其實是因為這一刻他什么都記不得。

    他緊張得雙腿發(fā)軟，硬是被托著走上殿前。他的一雙手抖得厲害，就好像根本不認(rèn)識那琵琶弦。要命的是，散序只有絲樂，他的五弦若不彈，別人就彈不了。

    當(dāng)此關(guān)口，李升平手執(zhí)木槌，輕輕敲一下編鐘，所幸是這宮音，驚醒了蘇安，他深吸一口氣，一串輪指行云流水，終于彈撥出旋律來。緊接著，林蓁蓁的手指如亂珠飛濺在箜篌的弦上，毫無壓力地銜接住開篇。蘇安的手依然在顫抖，卻因練習(xí)太多遍，已成為下意識的習(xí)慣，便是依著順著，挺過了散序和拍序。

    直至拍序結(jié)束，蘇安才晃過神，在急急如雨的拍板聲中，見林葉躍入堂中，眼睛倏地睜開，光芒四射，又一個空翻，落地輕如羽，迎來了高潮“入破”。

    霎時間，舞樂滿堂，琵琶珍珠，笙羽毛，笛流星，人聲像風(fēng)一樣吟唱，十三弦箏和箜篌如陽光為云鑲金，旅者奔跑的腳步是拍板和鼓點，林葉俯身抬舉女姬的纖柔腰肢，拋向空中，任憑彩帶翩躚旋轉(zhuǎn)，又精準(zhǔn)接下，步步穩(wěn)重?zé)o聲。

    蘇安看幾位前輩忘情，手終于不抖了，也顧不得旁邊誰在看，越彈越陶醉，越彈越陶醉……即便是有幾下出錯，宴飲也無恙，他依然能續(xù)曲。

    一曲《景云樂》，足足繚繞半個時辰，曲終，蘇安猛然一醒，魂不守舍地跟著其他樂伎伏地叩首，耳邊嗡鳴一片，盡是賓客嗡嗡的贊賞與喝彩。

    前殿的翰林中，有一個聲音尤其清亮的，狂飲三斗酒，一邊吟唱一邊應(yīng)制。

    紅錦何葳蕤，都人登云景。

    香音追牡丹，入破顫金枝。

    五弦覆葇荑，安鈿當(dāng)嫵眉。

    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旖旎。

    麟德無舊曲，圣昭多冶詞。

    欲見傾城處，君看月滿時。

    蘇安埋著臉，眼前是千金一尺的紅毯，腦海中是林蓁蓁說過的話，翰林院距麟德殿不到百丈，薈萃天下文豪，是李氏皇族為盛世親手打磨出的一顆珍珠。

    “曲調(diào)入韻，舞姿驚艷，新來的五弦也耐人尋味，只是……”李隆基道，“入破時‘回風(fēng)亂舞當(dāng)空霰’，待到月圓和美，本當(dāng)散于無影之中，卻有個宮音，凝住了絲部的旋律，顯得有些拖泥帶水的，升平，是也不是？”

    蘇安嚇了一跳。這個宮音正是他和李升平談?wù)撨^的，方才一時興起，他隨手就彈出來，自己沒多注意，卻不想被龍椅上的李隆基活活捉住。

    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李升平揮起衣袖，敲了一下編鐘，回話道：“陛下，水有其源，樹有其根，世上之萬物都有原因，以至于月之圓缺，也并非瞬時之變化，是故，五弦的這個宮音，正為溯上啟下，臣，不覺得拖泥帶水?！?/br>
    李隆基笑嘆口氣：“你這么說，倒讓朕又想起道濟來，他病了，朕放心不下。”高馮抹起眼淚：“藥方還是陛下親提御筆給開的，燕公哪知圣恩?！北姵紵o言。

    太子和忠王對望一眼，動作整齊地掀起衣袍，跪地參拜：“兒臣愿披肝瀝膽，為江山社稷之興盛勵志竭精?！眽弁鯎]袖隨禮：“陛下，母妃，兒臣同此心?！?/br>
    惠妃懷抱一只貓，玉指溫柔地捋著白絨絨的貓毛：“陛下，升平也沒有錯，今日是中秋，團圓延年便好?！北姵挤Q是。所幸，李升平?jīng)]有再答話，李隆基也一笑了之，蕭喬甫同張九齡評論詩詞，殿中又熱鬧起來，就好像剛才那一幕君臣論宮音根本沒發(fā)生過。蘇安的額前悄然滴落一滴汗，才知一切只是戲言。

    林蓁蓁在他后面，悄聲笑道：“阿蘇，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絕不會在欣賞舞樂的時候動真氣性，他們就是喜歡參與其中，對詩人和樂人是最寬容的?！?/br>
    場面再度歡愉，中秋詩會開始，李隆基敬天地，敬鬼神，敬在座的一百余八位耄耋長者，還說起各地風(fēng)俗，說等東都的佛像雕鑿大成，欲請諸君共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