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頁
“你捏疼我了,我知道,你的宅子是他幫忙翻修的。”雷海青甩開手,輕聲道,“有什么好看的,每天也有這樣的老頭子來覲見,不就是怕至尊忘了他們么?!?/br> 這個孩子每每語出驚人,而蘇安目送著崔隱進殿,五味陳雜,嘆了一口氣。 這道殿中省的奏表,正切時宜,也不切時宜地,在金秋之際引發(fā)了一場混戰(zhàn)。 七日之內(nèi),接替顧越扛起轉(zhuǎn)運司大旗的游桓之,因拉攏地方、勾結(jié)朋黨受到訓斥,交權(quán);緊接著,刺史李彬毛遂自薦,英勇地接替游桓之,又因作詩戲論貢品,被罰去田產(chǎn),交權(quán);再接著,李道用后繼而出,因與宴時流口水被貶…… 而崔隱公本人,更是被彈劾的牒狀淹沒,一面,是暗涉械斗、沉船、匪盜的滿盈惡貫,一面,又是舉辦樂賽的如火熱情,誰也分不清究竟是哪張面孔。 蘇安守在宮中,找高馮問了問信,得知李隆基近來喜怒無常,歌舞卻怎么也看不夠,于是,議程便被安排在佳節(jié)當日,公論賀表之時,群臣共商此事。 千秋節(jié),五更天明,宮中彩綢鋪道,明堂的斗拱之下懸掛起千百面青銅鏡。 立部伎的太和之樂響起時,蘇安坐在臺面的左側(cè),靜靜地等待著盛大的判決。這回奏《千秋樂》,他的旁邊添了一把五弦,是新拔的文舞郎跟班上道來了。 妝容也比平日里的更講究,傅過鉛粉后,還要在額間畫象征長壽的鶴蘭。舞姬如流云的衣袖緩緩度過,一朵朵鶴蘭綻放,眾家再相逢,卻是心境各不同。 于是,蘇安學著當年的林蓁蓁,給新人講述了一下即將到場的閣老們的故事。 “中書令張九齡,《千秋金鏡錄》,賀簿;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李林甫……” 時,張九齡和李林甫面對著面,在五鳳門樓落輦,兩邊的樹上有蟬在鳴叫。 秋天的蟬又叫寒蟬,象征著高潔,發(fā)出的聲音是暗啞微弱的,從來不會聒噪。 侍者將潔白的玉笏呈上,張九齡笑著拾起:“李閣老,今日奇了,秋蟬也能作響。”語罷,在李林甫面前晃了一晃,從容地裝入腰間的一個精致的繡袋中。 李林甫彎腰鞠躬,陪說道:“張閣老,看來是至尊的壽辰吉光普照,感化了這只蟬?!睆埦琵g道:“嗨呀,還以為你又要說螳螂。”李林甫道:“那也可以,說起螳螂和蟬,不禁就讓人想起那幾句話來,‘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 “此三者,皆是只看眼前之利,而不顧其后有患?!币粋€聲音從后面?zhèn)鱽?,眾人看去,正是跛著來的崔隱公,“二位閣老,請先入宮,珍重身體,別站久了?!?/br> 宦官抬禮而過,攜來的風,把樂壇的珠簾攪得左右搖晃。蘇安輪番勾過五根弦,校完音,忽然,又聽得一聲洪亮的通報——門下侍中裴耀卿,賀牡丹水月鏡 “什么?!” 那剎,崔隱的面色一變,頓住腳步:“至尊何,何時把裴閣老從南邊召回了。” 張、李、崔,幾位徐徐行走的老人,一回頭,全唏噓不已,嘆歲月年華不公。 一件紫袍,風馳電掣地穿過門洞朝他們趕來,步子輕盈,幾乎只見腳尖點地。 “崔殿中?!迸嵋渖聿木?,深窩眼中燃著熾熱的火光,隔著十丈就揮袖行起禮,“一路乘船過三橋,洛陽依舊好風景,我險些錯過。張閣老。李閣老?!?/br> 張九齡笑了一笑:“守倉大帥回來了?!迸嵋涞溃骸皠偮愤^河陰,補完最后二十萬石。”張九齡道:“方才還在說你?!迸嵋涞溃骸芭??”李林甫道:“罷了,聽到宮音三連沒?《太和》都要結(jié)束了,來,裴閣老先請?!贝揠[:“……” 裴耀卿道:“請!” 太和之樂結(jié)束之時,李隆基登臨寶座,立部伎改奏起群臣上壽所用的《休和》。 一年一度,觀壽禮的時刻又到了,雷海青很開心,一直拉著蘇安指指點點。 他們級別高,并非負責奏儀式雅樂的立部伎,便是屏息凝神,看著東宮、壽王、忠王等等等等,十余位成年封王的皇子,帶著五光十色的禮品,敬獻而上。 辰時,張九齡近前,拿出玉笏,稟奏道:“陛下,臣愚見,明鏡用來照人的形體,妍媸顯示于表面;往事用來照人的內(nèi)心,善惡能得到反省,緣于此義,臣張九齡,謹于生辰節(jié)上《事鑒》十章,分為五卷,名曰《千秋……”文才斐然。 群臣附議,卻沒有人知道李林甫的盒中裝的是什么,叫李隆基拍案笑出了聲。 李隆基笑道:“朕已閱過奏表,卿勞苦,近日遷都之議甚多,朕想再聽一聽?!?/br> 崔隱的一道賀表,落滿百家名姓,并獻了來自東海的紅珊瑚,賀喜東都太平。 隨之,裴耀卿也把那面在揚州甄選的,隨自己游歷四方的牡丹水月鏡交代了。這鏡子的獨到之處在于,鏡面柔軟,一點,會泛開花紋,故而名“牡丹水月”。 各州、王府、國賀禮,持續(xù)了一日。 直至金種響,蘇安才醒過神,開始牽《千秋樂》。為突出舞藝,舞遍增加至八遍,領舞的女姬是張云容,她的舞姿召風喚雨,幾乎要卷飛場上所有絳紫官袍。 如此,陰陽又交匯,一時瑜亮,道不盡的快活太平。新人不解,為何張九齡和李林甫總有說不完的話,而裴耀卿敬崔隱吃酒之時,又是那般的盛氣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