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修）

    黃妙云以為自己在做夢，但周圍的一切委實(shí)過分熟悉，身上暖和的毯子，耳邊嘈雜的人聲，隔扇外往來的丫鬟，逼真得無以復(fù)加，她揪緊了毯子，眼淚從明凈的雙眸里逼出來，她回來了，她好像回來了……

    一旁伺候的大丫鬟留香瞧著不對勁，連忙捧了個斗彩八吉祥靈芝紋的小碟兒到黃妙云跟前，低聲哄著說：“姑娘，是不是夢魘了？吃塊兒花邊小餅壓壓驚?！?/br>
    黃妙云檀口微張，留香便將花邊小餅送到她嘴邊。

    花邊餅清香撲鼻，入口即化，甜而不膩，松而不滯，是忠勇侯府世子夫人，專門請了京城仙食齋的紅廚娘隨園獻(xiàn)藝，供食賓客，偶爾也會送一份給黃家。

    黃妙云含著餅，眼淚流的更兇了，果然沒錯，只有忠勇侯府請來的紅廚娘，才會將面團(tuán)揉捏上百次，將去皮的棗rou嵌進(jìn)面團(tuán)做餡兒，裁得如碗般大小，再用手將四邊捏成菱花兒，好看又好吃，別處都沒得吃。

    老天有眼，她真的回來了！

    黃妙云哭得喘不過氣，她記得這一年黃家還沒有被抄家，父親和兄弟都在，母親雖然生病卻還沒去世，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拽著留香的袖子，抽噎地道：“我要見母親……我要見父親……”

    說罷，黃妙云就昏迷了過去。

    黃妙云連續(xù)病了三天，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噩夢不斷，夢里大多是黃家被抄家的場景，第四日才徹底清醒過來，也冷靜了下來。

    她要讓尤貞兒血債血償！

    .

    黃妙云清早起來洗漱，穿了件素青色的挑線裙子，往母親姜心慈的院子里去請安。

    可巧過二門的時候，瞧見了后院管事的錢mama領(lǐng)著丫鬟送東西進(jìn)內(nèi)院，丫鬟們懷抱著被綢布遮住的東西魚貫而入，黃妙云看不清丫鬟手里拿著的是什么，但她聞到了一陣花香。

    黃妙云自幼鼻子靈敏，能辨百種花香，重活一世，她的嗅覺似乎更加敏銳，隔著一段距離，清風(fēng)一送，她便聞出了丫鬟手里抱著的是玉蘭花。

    她想起來了，她病之前侯府正好辦了一場玉蘭宴，宴后，儲家便送了花過來，侯府的人辦事仔細(xì)，送來的每一盆花都被蒙上了綢布，以遮擋強(qiáng)烈的日頭。

    只是這樣精致的花，最后全落入了尤貞兒的手里，將她住的佳芳園，裝點(diǎn)的生機(jī)盎然。

    黃妙云仔細(xì)地嗅著花香，聞到了她和母親喜愛的玉蘭品種的味道。

    她不會再讓尤貞兒搶她的東西了。

    錢mama與黃妙云擦肩而過，只隨意地瞧了黃妙云一眼，便領(lǐng)著人往張素華的院子去，連個招呼都沒打。

    黃妙云冷冷地看著錢mama走得利落的背影，忠勇侯府的人往黃家送東西，下人直接送給張素華過目，這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她從前早就習(xí)慣了，但黃家的下人，竟然也習(xí)以為常，看見她當(dāng)做沒看見似的，怕是忘了誰才是正經(jīng)主子！

    黃妙云沖著錢mama嚴(yán)厲地喊了一聲：“站?。　?/br>
    錢mama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堆著敷衍的笑容，道：“二姑娘有什么事？”

    黃妙云手一伸，道：“是忠勇侯府送來的玉蘭花吧？把禮單給我瞧瞧。”

    錢mama微有些詫異，玉蘭花香氣很淡，又有綢布遮住，黃妙云怎么知道綢布下面的是玉蘭花？她在原地紋絲不動，沒有要遞禮單的意思，只抬頭看了一眼日頭，微笑著道：“姑娘，這會子日頭起來了，花若放置遲了，只怕要蔫兒了?！?/br>
    黃妙云定定地看著錢mama，平靜地道：“是嗎？我倒想看看日頭底下曬兩個時辰，玉蘭花會不會枯萎?！?/br>
    錢mama嘴角一僵，這倒像是刁蠻的黃妙云能做得出來的事，她怕真連累了花，得罪張素華，連忙又笑了笑，乖乖地遞上冊子，緩聲道：“奴婢沒別的意思，只是擔(dān)心花蔫兒不好交差?！?/br>
    黃妙云翻開看了看，儲家一共送了六盆花，天目玉蘭、紫玉蘭、白玉蘭、二喬玉蘭、望春玉蘭和蓮瓣玉蘭。

    其中的望春玉蘭，花色白微碧，瑩潔清麗，和蘭花有些相似，是姜心慈最喜歡的一種玉蘭，蓮瓣玉蘭，則是黃妙云最喜歡的一種玉蘭。

    黃妙云掃了一眼禮單，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六盆花贈與黃府文選司黃員外郎，而非贈給老夫人或者是張素華，她又問了錢mama：“侯府送花的人可說過，這花是送給誰的？”

    錢mama答說：“自然是送給老爺?shù)?。?/br>
    黃妙云合上冊子，便道：“把望春玉蘭和蓮瓣玉蘭，送我院子里去?！?/br>
    這兩種花，前者她母親喜歡的，后者是是她喜歡的。

    錢mama又愣了，這六盆花，是侯府送來的，尤貞兒必然要照單全收的！她打量著眼神篤定的黃妙云，喉嚨一哽，突然不敢出口忽悠，嘴上便應(yīng)了“好”字，卻又為難道：“只是內(nèi)院里的事一件件都要入冊，待奴婢入了冊，再將花送到姑娘院子里，可好？”

    內(nèi)宅管理的確需要規(guī)矩，若主子都不守規(guī)矩，下人只會更不守規(guī)矩，再則，黃妙云還想看看，尤貞兒究竟都是用什么手段搶了她的東西！

    黃妙云同錢mama道：“好，我這就回團(tuán)月居等花。”

    錢mama繃著臉走了，張素華不在，她便同尤貞兒交付六盆玉蘭花，順便說了黃妙云要花的事兒。

    尤貞兒略一思忖，游刃有余地笑著寬慰道：“妙云就是這個性子，錢mama你別往心里去?；ǘ剂粑疫@里，不必送去，一會子我讓打發(fā)丫鬟去團(tuán)月居回復(fù)她?！?/br>
    錢mama咧嘴一笑，吃了尤貞兒的丫鬟遞過去的茶，笑贊道：“還是咱們姑娘懂事兒，奴婢后院還有事兒，就不多留了。”

    尤貞兒抬手，著丫鬟送了錢mama，她坐在羅漢床上閑閑地喝著茶，美目掃過六盆侯府送來的玉蘭花，其中黃妙云要的兩盆花的盆底上，用端正的行楷寫著花兒名，字跡遒勁有力，儒雅得像儲歸煜他本人一樣。

    其實(shí)這花她的確不算很喜歡，但六盆花里，只有蓮瓣玉蘭和望春玉蘭的盆底有儲歸煜寫的字，所以這兩盆花她絕對不會拱手讓給黃妙云。

    尤貞兒又翻看著禮單，看著“黃懷陽”的名字有些意外，從前忠勇侯府送來的東西，要么是寫送給老夫人，要么是給張素華，怎么這次寫的竟然是給黃妙云的父親。

    她也沒多想，胸有成竹地吩咐丫鬟，將兩盆白玉蘭和紫玉蘭送去團(tuán)月居。

    兩盆玉蘭花送到團(tuán)月居的時候，如黃妙云所料，她沒等到想要的花，只等到了普通的兩盆玉蘭花，是尤貞兒的大丫鬟秋桂親自來說項(xiàng)的。

    黃妙云嘴里發(fā)苦，剛吃過蜜棗，捧著斗彩的小碗，靠在引枕上，她的目光掠過白玉蘭和紫玉蘭，便抬眸凝視著秋桂，說：“這不是我要的兩盆玉蘭?！?/br>
    秋桂湊到黃妙云跟前，嗓門不小地俯視著她笑道：“二姑娘，你要的望春玉蘭和蓮瓣玉蘭不好養(yǎng)，估摸著姑娘養(yǎng)起來嫌麻煩。白玉蘭和紫玉蘭好養(yǎng)，也不消姑娘費(fèi)多少心思，有意趣還省事，姑娘要只是想賞花，這兩盆盡夠了?！?/br>
    黃妙云食指摩挲著小碗，點(diǎn)漆雙眸盈盈如水，直直地看著秋桂，前一世像這樣的事很多很多，大抵她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被人伺候慣了，的確怕麻煩，尤貞兒說不好養(yǎng)的花，她不愿意費(fèi)那個心思，也就真不要了。

    但她卻知道，望春玉蘭和蓮瓣玉蘭皮實(shí)的很，并不難養(yǎng)。

    原來鳩占鵲巢、養(yǎng)虎為患這種事，老早就冒頭了。

    黃妙云仰了下巴，吩咐秋桂道：“去把望春玉蘭和蓮瓣玉蘭給我送過來。”

    秋桂詫異片刻，眼睛瞪大了一瞬。

    黃妙云摩挲小碗的手指停住了，坐直了身子又問了一遍：“沒聽見？”

    少女的聲音帶著一絲清甜，并不駭人，秋桂本想反駁什么，顧忌著黃妙云蠻橫的性子，到底不敢回嘴，不大高興地回佳芳園去稟了尤貞兒。

    尤貞兒正在擺弄她的四盆花，除了剛才給黃妙云送去的兩盆，她自己留下兩盆，另外的兩盆放張素華的屋子里，老夫人不大喜歡玉蘭花，不送也行。

    秋桂急匆匆地進(jìn)來，挑了簾子就道：“姑娘，二姑娘要望春玉蘭和蓮瓣玉蘭?！?/br>
    尤貞兒撥弄花瓣的手腕一滯，皺眉道：“她怎么說的？”

    秋桂添油加醋地轉(zhuǎn)述一遍，最后試探著問道：“二姑娘要的花，奴婢送不送？”

    尤貞兒泰然自若地笑笑，搖頭道：“不必送，過會子她就忘了這茬，等她記起來的時候，我自有法子打發(fā)她。”

    秋桂松了口氣，望著明顯出挑的兩盆玉蘭，討好道：“這樣的花，就該配咱們姑娘。”

    尤貞兒愉悅地勾了勾嘴角，只是她沒高興過兩刻鐘，黃妙云就親自找上門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花邊餅是借用《隨園食單》里花邊月餅做法。

    第3章 （修）

    黃妙云領(lǐng)著丫鬟大步到佳芳園的時候，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她進(jìn)正房的時候，秋桂嚇得躲進(jìn)了梢間。

    尤貞兒正在賞花，蓮花瓣一樣的玉蘭，泛著紅紫色，花簇簇地生在線長的綠色葉子里。

    黃妙云掃了一眼兩盆花，語氣平常地喊了尤貞兒一聲：“表姐。”

    尤貞兒沒想到黃妙云真的來了，她壓下眼里的一絲愕然，柔柔一笑，瓜子臉上的眉眼，顯得越發(fā)端莊婉然。

    黃妙云盯著尤貞兒的臉有些出神，直到現(xiàn)在，她也想不明白，黃家如此厚待尤貞兒母女，她們?yōu)槭裁磿鲑u黃家，為什么忍心卷了黃家的財產(chǎn)就走，就算他們一家五口和張素華母女不算親厚，難道掏心掏肺對她們好的老夫人，也不足以讓她們當(dāng)時生出半點(diǎn)憐憫之心嗎？

    還有她的大哥黃敬文……這么多年來，都將尤貞兒當(dāng)做心尖兒上的人對待，尤貞兒前世奪走黃家財產(chǎn)，撇下他風(fēng)光嫁入侯府，當(dāng)真丁點(diǎn)愧疚都沒有？

    她們母女倆平日里裝得實(shí)在是太好了，黃家人沒有一個看出她們的薄情寡性。

    黃妙云想，就算她現(xiàn)在去告訴所有人，張素華和尤貞兒往后會做白眼狼，只怕家里人也不會相信。

    尤貞兒起身去迎黃妙云，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些關(guān)懷的話，又笑問：“妙云，你不是病了么，怎么冒著日頭來我這兒了？”

    黃妙云回神，睜著水杏眼睛，拂開尤貞兒的手，瞥了兩盆玉蘭花，道：“我來拿我的玉蘭花?！?/br>
    尤貞兒明顯笑容僵在臉上，隨即溫和地笑道：“我聽丫鬟說，給你送了兩盆花過去，你不喜歡嗎？”

    黃妙云盯著尤貞兒無暇的臉龐，啟唇道：“我要蓮瓣玉蘭和望春玉蘭，你的丫鬟給我送的卻是白玉蘭和紫玉蘭，貞兒表姐，把我的花還給我?！?/br>
    尤貞兒目光里閃過錯愕，黃妙云性子驕縱，不是第一次搶要東西，但是這一次卻像是異常清醒地看穿了她的手段。

    黃妙云逼視尤貞兒，問道：“是錢mama沒有傳達(dá)清楚我的意思嗎？還是說，表姐不愿意還給我，所以讓丫鬟送其他的玉蘭花來敷衍我！”

    尤貞兒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表情有些不大自在地道：“怎么會？我才將不在，錢mama和秋桂打的照面，料想是秋桂聽岔了話，才辦錯了差事。早知道你極喜歡這花，我直接讓人送給你，還驚動你親自過來。你既要，我這就讓丫鬟給你送去?！?/br>
    躲在梢間里的秋桂頭皮一麻，尤貞兒把責(zé)任推給她！

    黃妙云則順著尤貞兒的話，道：“表姐，這么點(diǎn)小事秋桂都辦不好，看來秋桂這丫頭不配做一等丫鬟?！?/br>
    秋桂慌了。

    尤貞兒比秋桂還慌，雖說她和母親在黃府也待了數(shù)年，但她們在黃家立足不易，府里多是黃家老仆，說到底不是她們自己人。秋桂是她的心腹丫頭，在黃家有些體面，若打心腹丫鬟的臉，這樣太傷自己人的心，只怕其他下人物傷其類！

    縱使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尤貞兒臉上仍然不顯，權(quán)衡過后，蹙著眉肅然道：“妙云說得對，我看秋桂那丫頭，是要好好挨一頓板子了，只是剛才打發(fā)了她出去辦事兒，等她回來，我自然要罰她的?！?/br>
    秋桂在梢間略松了口氣。

    黃妙云卻笑吟吟地接話說：“我本來說罰俸祿就好，既然表姐都說要挨板子，那就是要挨了，否則她不長記性。我正好渴了，在表姐這里討一杯茶成嗎？”

    秋桂：“……”

    尤貞兒指甲有些用力，一不小心掐進(jìn)了掌心里，勉強(qiáng)地擠了個笑容道：“自然可以，你坐，我這就讓丫鬟上茶。”

    她還沒吩咐，就有丫鬟煮了茶來。

    黃妙云撩起裙擺坐下，下巴一抬，吩咐留香和木香，道：“你們倆先把花搬回去好好照顧?！?/br>
    丫鬟齊齊應(yīng)是。

    尤貞兒絞著帕子，灼熱的目光落在連瓣玉蘭和望春玉蘭的盆底，獨(dú)獨(dú)這兩盆花，是儲歸煜親自挑選，并寫下花名送過禮的，明明是送給她的花，黃妙云憑什么有資格要！

    她卻只能佯裝心平氣和地坐下，余光往梢間瞥了一眼，示意秋桂千萬躲好。

    黃妙云悠閑自在地吃著茶，尤貞兒陪同在旁，說著閑話，黃妙云忽然抬眼看著尤貞兒，笑問：“府里也只有我喜歡這兩種玉蘭花，留我那里也是個好歸宿。是不是？”

    尤貞兒嘴角扯了扯，干笑一下，道：“留你手上，的確是好歸宿?！?/br>
    黃妙云打了個哈切，眸光瀲滟地說：“我乏了?！?/br>
    尤貞兒瞧著黃妙云清麗臉龐，一副拿主意全憑喜好的恣意樣子，攥死了帕子，笑道：“那你且回去睡會兒，我送你?！?/br>
    黃妙云搖頭，眨著眼問尤貞兒：“表姐，我去梢間里歇會兒，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