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迷途不識歸家路,看戲不期遇命案(
女子撐著一把傘,上穿桃紅線縐對襟短褂,用翠蘭緞鑲藍緣,下著玉色羅緞百褶裙,胸前掛著一條長長的長命鎖。這副打扮像京劇中的女罪犯。 被女子稱呼為段老爺?shù)哪凶釉瓉硎菧祥_酒行的段家民,見喊轉(zhuǎn)過頭去,細細看身后的人,肚子一半都是酒,醉意深深,女子把傘打的低,從他的角度看只能看見小半張臉,單靠半張臉,他辨不出這人的身份。 女子往前走了叁步,慢慢打高了傘,再喊:“段老爺?!?/br> 顧微庭覺得聲音十分熟耳,定睛看,也覺女子似曾相識,就是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橋堍兩端皆布一盞鳳形鏤空橙燈,一盞暗一盞明,飛蛾攢聚在明燈邊上,薄松松的翅膀扇動,依稀扇出了黑影。 泛黃的燈光將女子籠罩得胴朦飄渺,她邁著小蓮步在狹窄的月石橋上走得丟丟秀秀的,若沒有那個和打氣豬一樣的男子,不啻是一道可目的風景。 梨花月,映水央,佳人撐傘步款款。 終于看到了整張臉,段家民笑的臉上的rou一聳一聳,一根手在女子身上上下指點:“儂是勿是春燕樓?”肚內(nèi)的酒發(fā)作起來,看人模糊又帶重影,就算是天王老子在面前他也是分不清。 “段老爺好會說笑,我勿是春燕樓,難道是夏燕樓伐?”女子低鬟格格一笑,這一笑百媚千嬌,萬花失色,見者酥麻半邊身子。 女子再走進一步,軟軟倒進段家民懷里,和棉囤沾了水一樣。 溫香軟玉在懷樂得段家民嘴里唉喲叫,那尚留著酒香的手不住摸起靠在胸膛上的小臉:“方才留儂住夜,儂倒是一推再推,散了局就投懷送抱?” 女子收起傘拿在左手邊,右手梟開摸臉頰的手,溫言解釋:“我還沒與人點蠟燭,小先生一個,方才在顧家,段老爺當著這般多哥哥面前邀我做葷,若答應下來了明日整條馬路都得知道我變成大先生,便去不得顧家的局,掙不到這份錢。段老爺不知,今回顧少爺請個先生,都是小先生。” “這話是什么意思?”在懷里的女子故意不站穩(wěn),段家民攬住她的腰肢往前走幾步。 女子偏過頭,湊在段家民耳朵上錯落錯落幾句:“近日老爺時運不濟,好端端個酒竟然出現(xiàn)了問題,日夜發(fā)愁,塊壘沒胸,便想點個大蠟燭慰藉老爺一番?!?/br> 聽女子前半截的話,段家民恨得咬牙切齒的,聽到后半截又笑的開心,女子的脂香粉香膩人,把胸中高高的塊壘擊碎成星,什么憂什么愁都飛到爪洼國去,摸在腰間的渾手往上移動,說:“先生這是不當大也不當小,要當尖先生?儂今晚縱性兒放乖,我可喜歡得緊,生意上個事情解決哉,今日與儂點個蠟燭快活一場?!?/br> “那就先恭喜老爺生意更上一層樓?!迸右Ьo牙根,皮笑rou不笑地笑了笑,夾緊了咯吱窩不手暗度陳倉摸到乳兒,“什么尖先生不尖先生,老爺莫這般說,不過拘倦而已。今日點了蠟燭,往后只要老爺叫局,不都能借著酒局花局去床上白相一場?!?/br> 甜甜的話進到心坎里去了,段家民連說幾句有意思有意思,二人就往法租界那頭走,走了一半,懷里的女子忽然腳下一個趔趄,直接跌倒在地,腳上的一只鞋兒飛到橋下的冰水中。 沒了鞋,女子使性動氣,坐在橋上七扭八扭不肯起身,把頭發(fā)團都扭散了,一力攛掇段家民下去拾,不拾就不走:“女子無鞋不走路,今日沒鞋穿,我可就賴在這兒不走?!?/br> 貪酒溺腳跟的段家民見她可嬌可憐的模樣,這心兒都跟著她跑了,哪有什么主意,心里只想趕緊帶著人去床上建交,兩下里受蠱,一絲不猶豫,徑往橋下去。 姑娘鞋兒小且輕,半沉半浮在水面上,離河次并不遠,但伸長了手也夠不著,段家民尋思找根樹枝撈,恰好旁邊就有樹枝,就在他彎腰撿樹枝的檔口,冰冷的水央里竄出一個瘦瘦的妙人影兒,露著肩,散著頭發(fā),頭微微側(cè)著,正好能看見半張臉。 段家民嘿喲一聲,心想不是剛剛丟鞋的春燕樓嗎?他盯看那一截玉白一樣的肩頭,往水里走,說:“儂怎的到水里去了?” 段家民從后抱住春燕樓,誰知水中的春燕樓反手將他按進水里。段家民喝了酒,反抗的意識微弱,也無有力氣反抗,被人按著頭,眼鼻嘴吃了好一會兒的水。 水里剝地發(fā)出“咕咚”聲,惹得橋上的女子爬起身來支頜觀看,看水里的人無聲掙扎到不再掙扎,斷了氣兒,毫不掩飾喜悅之情,撲哧笑出聲,說:“大酒鬼,肥到rou都凸曬出離,浸死你。” 等段家民徹底斷氣,方才水中的那個妙人影,撿起浮在水上的鞋,朝橋上的女子挑起大拇指。女子默會其意,理理衣襟頭發(fā),明明沒雨沒雪偏撐開傘打到頭頂上。大冬日的,她并不知道冷,光著一只腳雀躍離去,嘴里小聲念:“春桃細柳皆是春,粉乖綠鬧謝東風?!?/br> 念到將至臺階時,別有興致,踮起腳尖在原地優(yōu)雅轉(zhuǎn)了一個圈兒,一褶一褶的裙擺和荷葉似的撐開,露出腳踝上的蝴蝶,說:“我唔系春燕樓,我叫甄慈也系甄鈺。” 在暗處避風的顧微庭看了一折戲,以為是一場風流戲,不想是一出殺人戲,看著橋上女子離去又看著橋下的身影離去他才現(xiàn)出身影,走到橋上低眼一看,一具尸體背朝天沉在睡里。 一陣冷風向面上刮來,他瞇起了眼,不想迎風把火,忙摘下眼鏡放進口袋中,匆匆離開鄭家木橋回到公共租界里去。 顧微庭在路邊招呼黃包車,他從數(shù)十輛黃包車中一眼覷定了停在樹影下的車夫。 車夫趺鼻闊面,足有七尺長的身材,磨得起了毛邊的褲灰短棉袍不緊不松的著在身上,千補百衲的抿襠褲沒能遮住壯碩的腿,踝骨露著一截如老福橘的皴皮,是被寒風侵蝕的痕跡,足下的登布鞋也是豁了好幾個口,土黃的腳趾都能看個碧波清爽。 顧微庭覺得他是個老實人,因為他笑起來陰騭紋宛然可見,說起話來腔兒亮。 和他祖父顧汝生一樣,面有陰騭紋,腔兒亮如洪鐘,說一句話十里且可聽到。 祖父常說:“手腳黏贅者,定是鳶肩局背。因為小偷小摸之人總是曲脊聳肩偷竊,久而久之,腰板子挺不起來,肩也打不開了?!?/br> 陳汝生是京城人,曾任廣東道臺,性剛易怒,一生有叁個兒子與一個女兒,兒子吃棍棒長大,女兒捧在手心尖兒寵。女兒嫁到滬上,他也隨來,女兒死后,他就帶著女兒的孩子去了京城。 這個孩子便是顧微庭。 因不知路,顧微庭只對車夫說了叁個字:“顧公館。” “顧”是滬上著姓之族,無人不知,車夫聽此話,揚起一個笑臉,不說蘇白了,用普通腔話來問:“這顧公館如今有兩處地,一處在南京路就在公共租界里頭,一處在法租界的霞飛路里頭,你要去哪一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