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小寶弟說的，夜間連珠箭響起幾聲刺耳的著地雷，甄鈺一忽覺轉(zhuǎn)，天起陣頭，慢慢開點了。

    甄鈺早早起身換行頭，今日額前的劉海翹起來了，拿凝刨花梳幾下還是翹，她沒了打理劉海的耐心，轉(zhuǎn)而勻些脂粉在眼皮上，用過朝飯，收拾了書本準備回公學(xué)。

    一切備訖，卻被雨困住了，雨眨眼大眨眼小，這時候出門一趟渾身濕淋淋不清爽，甄鈺一直等到下午兩點鐘，雨真正變小下來才動腳回公學(xué)。

    金素冒雨去外頭叫來一輛黃包車，這次她不畏畏縮縮躲在門后或是冷角落里看甄鈺上車了，而是悄無聲息，劈腳跟在后頭走。

    等甄鈺坐上黃包車，金素拿出十塊錢塞到她手里，打一口粵語，說：“公學(xué)里有蛋糕，錢攞?。米。?，想吃就買?！?/br>
    甄鈺緊攥著那十塊錢，臉色有異，低頭亂眨眼睛。

    金素不在意甄鈺冷淡的態(tài)度，又拿過一把傘放在她腳邊。甄鈺坐下時裙子往上縮起，一下子短了幾分，遮不住腳踝，她捻著裙邊往下拽了拽，遮住見風(fēng)的腳踝說：“別露出嚟，搭車嘅時候風(fēng)大，很凍。”

    說完換上蘇白，對黃包車夫說：“拉慢些?！?/br>
    這個黃包車的車夫是之前那個和甄鈺說“善心老爹，販豬仔”黑話的車夫，他學(xué)洋人作個“OK”的手勢，說：“儂總關(guān)照我個生意，今次給儂打?qū)φ??！保笑?8ＺんAΠ.℃Θм(po18zhan.)

    算明白了車錢，金素掏錢付去，車夫收下錢，拉著車就走。

    黃包車轉(zhuǎn)出馬路條條平穩(wěn)的公共租界，到上?？h城的時候地上都是些石屑泥土，坑坑洼洼，輪兒一不小心就滾進水蕩里。

    甄鈺坐在車上，身上無沾惹到一些泥水泥土，黃包車快駛出法租界的時候，后面突然沖出一輛汽車來。汽車輪兒大，速度轉(zhuǎn)動的快，陷進水蕩去，向外濺出好大一團黃水。一直從頭到腳干爽無比的甄鈺，一只腿被黃水濺濕了，有些狼狽。車夫更加狼狽，半邊身子都是濕黃的，冷得兩排牙齒在上下亂敲。

    甄鈺望著駛遠了的汽車低聲咒罵：“法克！”

    車夫忍著肌骨的冷意，一鼓作氣將甄鈺送到東浦公學(xué)。

    甄鈺拿好東西下車，甫進公學(xué)就看見陶呦呦了，她打扮成大小姐的俏模樣，站在大門后面。

    陶呦呦知甄鈺今日回來，賴了課，一直在冷風(fēng)中等，等了許久，沒露出不耐煩之色，也不露喜色，很平靜，直到看見甄鈺的身影，她那rourou的小臉才開朗起來，立即飛奔上去，嘴上念叨個沒停：

    “呂一曼讓公共的巡捕找你麻煩了？真討厭，怪不得現(xiàn)在都叫巡捕為條二碼子。要在法租界，我定不會讓他們動阿鈺一根毛發(fā)，敢動，我便讓阿爸把他們打一頓?？上Я?，我阿爸是法租界的探長，不是公共租界的，法租界又管不到公共租界里頭的事務(wù)。”

    呂一曼的阿爸呂長光是上海地皮老爺，租界里頭的地皮呂家占了一大半，呂一曼在食堂被甄鈺潑了一碗湯，當(dāng)眾剝了面皮，自然咽不下這股腌臜氣，轉(zhuǎn)頭就讓公共租界的條二碼子去找她的麻煩。

    甄鈺知道呂一曼會找自己麻煩，躲不了那就主動去找麻煩。

    停學(xué)回家的那日，阿牛急匆匆來藍橋，咬耳朵說顧玄齋與春燕樓點蠟燭了。甄鈺五中震動，在她的計劃中，下一個要解決的人是周姆媽，她要再次利用春燕樓去解決，如今出了岔子，讓她的心情一下子低沉到海里去了。

    當(dāng)初殺段家民的時候，她是扮作春燕樓去接近段家民的，如此就算被人看到也無妨。但是顧玄齋和春燕樓點了蠟燭，若留了情，那春燕樓有了顧家這座靠山，再也利用不得，計劃也就敗了一半。往前說，萬一當(dāng)初殺段家民的時候真有目擊者，某日突然跳出身來，將殺人之罪指向春燕樓，只怕顧玄齋會出手為她暴白，幫她也是幫自己。

    段家民是離開顧公館后死的，而春燕樓是顧玄齋叫來的。春燕樓是殺人犯，外人的心里可就十分精彩，只會想顧家胃口大，要吃酒行這碗飯，所以故意說酒有問題來刁蹬段家，逼段家讓出股份，最后吃了利，欲望難收，又和春燕樓聯(lián)手殺了段家民。

    甄鈺扮作春燕樓的時候也考慮過這一點，不過那時候顧玄齋和春燕樓沒點蠟燭，二人走的不近又沒有情可言，顧玄齋只會在意顧家的名聲，而不會浪費心思去管春燕樓的死活，可如今這種情況……

    知道春燕樓與顧玄齋點了蠟燭以后，甄鈺躺在床上細到地想花樣，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看看顧榮金對姆媽的誠意有多少，再計劃下一步怎么走。

    顧榮金的誠意足夠多，小本家出了事情，姆媽去求他幫忙，他斷然不會拒絕，那樣的話顧榮金和顧玄齋還能再利用一段時日。若不出手相救，那她就要用八面玲瓏的手段，去利用那位顧二爺了。

    想扳倒后面讓她打惡心的人，只能借刀殺人，借刀殺人自己也有退路。甄鈺心想。

    甄鈺計算呂一曼的心思，將到周末的那幾天她不再著家中，總往人多的地方去，讓呂一曼好下手。

    那幾天里甄鈺總能瞧見身后跟著幾位鬼鬼祟祟的條二碼子，她了然于中，這是要進廳里了，尋常人家進廳里想安然無恙的出來，比登天還難，被jianyin是必定的事。

    如此也好，小本家在廳里頭，顧家肯賣面子來救她，她也算從中獲益了。

    沒想到被抓下樓的時候遇見了顧微庭，甄鈺情急生智，突然間有了兩全其美的辦法，試探顧家的誠意，不如直接在顧微庭身上使手段，還不浪費時間。

    只是失算了，顧微庭并不好利用。

    ……

    甄鈺眼神呆滯，一邊靜靜聽著陶呦呦說的話，一邊想事情。

    陶呦呦輕輕拉起甄鈺垂在耳朵下的辮子，放在手心上玩，又放到鼻端下嗅，說了一句味道好香，緊接著繼續(xù)說呂一曼的不是，越說越氣，做出一副阿爹面孔：

    “呂一曼也是壞東西，明是她先惹你的，最后竟讓條二碼子抓你。哼，只說她家阿爸在法租界有地皮，都租給人做生意去了，jiejie我啊，過幾日讓阿爸找些小癟叁，去把呂家地皮上的店鋪都鬧一鬧……”

    陶呦呦說出jiejie二字，一直默不作聲的甄鈺忽改了顏色，說：“你不是我jiejie，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闭f完撇下陶呦呦，急步就走。

    陶呦呦受甄鈺冷待，眼里漸漸有淚光，她低頭，白瞪兩眼，無聲剔指，兩下里格外難過，過了一會，她帶著哭腔，用不大的聲音自言自語：“阿鈺怎么能和jiejie這般說話呢，好兇，jiejie心好痛，明明你小時候很喜歡粘著jiejie的，也不會與jiejie白嘴?！?/br>
    甄鈺聽見陶呦呦說的話，往前的萬般心事，帶著一股無名的酸氣不斷涌上胸腔來，和黃浦江的水浪一樣，越涌越多，直堵住了喉嚨，她眼里一紅，正要落下眼淚，誰知斜刺里走來一個俊秀的男子，從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受拍，甄鈺腳下一個不穩(wěn)，幾乎原地跌倒，好在身后的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才沒有出糗。

    甄鈺脖子處悶悶熱熱的，不想讓人看見她的哭態(tài)，她拼命把閣在眼球上的眼淚?；厝?。眨到眼睛視物清晰，才轉(zhuǎn)頭看身后人。

    不是別人，正是她的醫(yī)學(xué)老師何之均。

    兩廂挨的近，甄鈺欲言又止，頭一歪，眼梢里看見顧微庭在不遠處，目不轉(zhuǎn)地看著他們。

    甄鈺掩飾的再好，再怎么把眼淚收回去，可是眼圈里仍有一層紅暈。

    何之均沒戳穿掉態(tài)的甄鈺，反而摸摸她微微翹起的劉海兒，打趣地說：“甄鈺同學(xué)，許久沒上課，往前所學(xué)的知識可沒忘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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