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費(fèi)已結(jié)清，該做的事兒也做了，這時候還呆在醫(yī)院，甄鈺渾身不舒服，骨頭酸，皮膚癢，她負(fù)著腿疼，動如脫兔跳下病床，說：“顧老師不是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嗎？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雖然上海是個不夜城，但明天周一要上課，不能不睡覺?！?/br>
    絲襪破得不成樣子，兩條腿暴露在空氣中，顧微庭脫下外套，披在她肩頭：“穿上。”外套的長度，恰好在腳脖處。

    把不可身的外套穿好，甄鈺抽插在袋子里，下巴一抬一落，指著不遠(yuǎn)處的行李：“手酸，不想提?！?/br>
    “懶不死你?！鳖櫸⑼ポp松地提起行李。

    慢踱出病房，并肩下樓，二人一路無話。

    風(fēng)兒拂面吹，點(diǎn)點(diǎn)細(xì)雨化作小珍珠，落在發(fā)絲里。醫(yī)院門首前的對過馬路上停了一輛橡皮輪的黃包車，穿著白褂子的車夫靠在樹干上打盹，顧微庭招呼車夫過來。

    生意找上門，車夫睡意頓消，提起飛毛腿，飛風(fēng)趕來顧位庭跟前：“少爺去哪兒？”車夫說著一口京片子，顧微庭眉目動了動。

    甄鈺也問：“顧老師要帶我去哪兒？”

    “靜安區(qū)，回家?！敝v明白價錢，顧微庭把行李放到車上去，拍起甄鈺的腰，要她先上車。

    原是要回家，甄鈺覺無趣，心思松開，無精打采坐上車，待顧微庭在旁邊坐穩(wěn)，她問：“回靜安區(qū)做什么？”

    車夫余光里看見二人坐定，提醒道：“少爺要抓住行李上的環(huán)子，上海的小癟叁、長手賊忒多了?！边呎f邊邁開電線一樣的腿。

    “回家學(xué)算學(xué)，還有不到兩周就考試了?！鳖櫸⑼ププ⌒欣钌系沫h(huán)子。

    “你……到底在較什么勁？”甄鈺一個頭兩個大，眶里的眼珠子速速轉(zhuǎn)動，不知現(xiàn)在跳車逃跑，還來不來得及。不過她皮嫩力薄，跳車估摸會減去一半壽命。

    顧微庭一手按著她的膝蓋：“學(xué)完我?guī)惴损^吃炸牛排。”

    “英國人吃的牛排半生不熟，帶著血絲，惡心得慌，我才不吃呢?！闭玮暦艞墥暝耦^剔去藏在指甲里的臟物。

    “帶著一些血絲的牛排口感極其嫩，你且當(dāng)那牛排的血絲是番茄汁?！?/br>
    風(fēng)雨迎面，鏡片上都是雨珠和浮暈，顧微庭取眼鏡，拿出口袋里的一番絨布擦一擦。

    坐車不需要看清周遭的事物，他把眼鏡放進(jìn)口袋，二指捏捏被鏡框壓酸的鼻梁。

    取下眼鏡，少了一半的書卷氣，只有富家子弟的雍容與輕薄感，頭發(fā)抹了發(fā)膠，被風(fēng)吹也是紋絲不亂，甄鈺忽然興奮，諷刺地說：“壓塌最好了，壓塌了哪兒也也變小了?！?nbsp; 肌膚相親過，看他的鼻子不經(jīng)意會與情色聯(lián)系在一起。

    正在拉車的車夫聞言撲哧一笑：“哈哈哈哈小姐嘴下要留情?！?/br>
    “十叁點(diǎn)?！鳖櫸⑼ヒ活D，往甄鈺臉上投去冰冷的目光。

    “喲，顧老師還會用上海話罵人了?！闭玮曅B(tài)宛然，“我啊，其實(shí)是老十叁了?！?/br>
    吵不過甄鈺，顧微庭無情翻舊賬：“那封字里行間，充滿惡意的檢討書，我還沒找你算賬?！?/br>
    甄鈺用手抹去臉上的水漬，立馬做出個奴隸樣子來，又不失天真少女的神態(tài)：“四馬路有家國人開的番菜館，哪兒做的牛排不見血絲，但聽說口感不差，學(xué)生想去試一下?！绷闷痤~上的一排劉海兒，劉海兒經(jīng)雨打濕，變作一根一根的，與掛在門上的珠簾相似，但沒有珠簾美觀，“也想去剪頭發(fā)，這劉海兒蓋著腦袋，到夏天會好熱的。

    “學(xué)完就帶你去?！?/br>
    “哦，學(xué)生還想和別酒。”

    “別酒是什么？”

    “就是B—e—e—r，洋人總會在喝別酒前喊‘七而死’。”

    顧微庭嘴角抽動幾下：“閉嘴吧。”

    “干什么瞧不起Pidgin  English，洋人都聽得懂啊，而且他們也會說幾句呢。顧老師我教你一句非常好用的英文，”甄鈺微側(cè)身子，掃開喉嚨，“，打招呼專用的，在上海，不會說些洋涇浜英文，那就不叫上海人?！?/br>
    “閉嘴?！鳖櫸⑼ナ种赴醋√杧ue，有氣無力說道，瞇起眼睛打盹，免得甄鈺又聒噪個不停。

    眼睛再次睜開時，黃包車正駛?cè)腱o安區(qū)。

    腳底剛貼到地面，天邊出現(xiàn)一道雷聲，雨驟然變大，甄鈺不想變成落湯雞，不管自己的行李，捂著腦袋跑進(jìn)洋樓避雨。

    ……

    將近五下鐘，一進(jìn)屋里，顧微庭拿出叁張算學(xué)試卷，上面全是讓人腦袋發(fā)昏的解答題，他要甄鈺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試卷。

    甄鈺心中不愿意，寫一題，下唇頂著圓圓的筆尾發(fā)呆五分鐘，顧微庭一個字也不說，從五下鐘寫到六下鐘，才寫完半面卷子，其中有幾道題空著沒寫。

    甄鈺指著那些空白的地方，說：“這些題目的英文單詞我看不懂，不過看懂了，估計(jì)也不會寫?！?/br>
    “你們以往的考試，卷子上都是用英文來出題目，這次寥寥幾個英文單詞，你卻看不懂了？”顧微庭反問。

    甄鈺辯解：“不一樣啊，這些都是算學(xué)專業(yè)術(shù)語?！?/br>
    科舉制廢除以后，學(xué)生的課本多用西文的教材，里頭偶爾會出現(xiàn)中文，可術(shù)語都用英文，一些常用的甄鈺當(dāng)然記得，但新學(xué)的術(shù)語，甄鈺看它們和看日文一樣。

    “所以你住院期，一點(diǎn)也沒學(xué)習(xí)。”顧微庭翹起二郎腿，“我給你帶過去的資料，你也沒看，這些術(shù)語，在資料里都有?！?/br>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甄鈺拍胸脯保證：“我質(zhì)地聰明，這兩周只學(xué)算學(xué)，其它科目看也不看一頁，定不會讓顧老師失望。”

    話說完，門上的那只電話響起，顧微庭起身到門邊問誰來。

    門外人刻意捏起嗓子，道：“是顧家的大姐，大少爺要我來給大少爺打掃衛(wèi)生?！?/br>
    是一道甜美的聲音，甄鈺耳朵豎起來。顧微庭開門，門外的人是小桃紅，穿著西洋仆服，身上只有黑白兩色，手里提著個能保溫食物的盒子，食物香味隱隱從中散出：“大少爺說，二少爺一個人在這兒住，沒有請娘姨、大姐的，衛(wèi)生也不知道怎么個收拾，故而要我來打掃打掃，順帶給二少爺送晚飯。大少爺說，二少爺許久沒回家了?！?/br>
    像是怕顧微庭口出拒絕之語，小桃紅進(jìn)到屋里，就尋那打掃衛(wèi)生的用具，她看到甄鈺的時候愣住了，問：“這位是……藍(lán)橋里的小、小本……小姐？”

    她想說小本家，但及時剎住口。

    小本家叁個字，念出來，可是把一人的身份都公開了，妓院的老板稱為本家，老板的女兒無論為妓否，皆稱為小本家。

    “聽說顧二爺在甄鈺小姐的公學(xué)里當(dāng)老師，期末考試將到，可是在這兒學(xué)習(xí)？誒，顧二爺應(yīng)該早些說，我這帶來的晚飯，只夠一個人吃?！毙√壹t眉頭鎖著，偏頭看一樣顧微庭，再看看甄鈺，做出十分為難的顏色。

    甄鈺下巴頂在玻璃桌面上，意緒無聊，淡不濟(jì)地回個簡短的“”。

    “別有肺腸……”甄鈺杏眼圓睜，嘀咕一句，忽然握筆奮發(fā)寫試卷，后槽牙咬得可緊了，要早些寫完出門吃牛排。

    小桃紅見甄鈺不理自己了，拿起掃帚、拖把，從樓上開始打掃。

    天黑了半邊，顧微庭把一樓的燈都打開，小桃紅心上發(fā)躁，用半個時辰匆匆打掃好二樓，拿上用具去了一樓。

    甄鈺看見小桃紅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心思活絡(luò)，揾在椅子的屁股，移到顧微庭的結(jié)實(shí)的大腿上。屁股恰好壓住了那話兒。又把兩只手勾住顧微庭的脖子，與他做個有咂咂聲的呂兒。

    顧微庭不拒絕，不迎合，任由甄鈺發(fā)揮。

    這太不成體統(tǒng)了！小桃紅心里說道。甄鈺睜開秋波，斜覷小桃紅，說：“日本江戶時代，妓院里有種給高級妓女打雜的丫鬟，叫做‘引舟女郎’，見多了男女之事，心思是不會單純的，而在武士人家里當(dāng)女傭的叫‘茶間女’，顧老師家的大姐，感覺似引舟女郎，又似茶間女呢?！弊犯骇瘿厂瘿厂毹?χ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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