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不要妄想!”季安年被他摟住,整個人被他的身影壓著,一氣之下重重踩在他的腳上。因著自己仍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她不好太過激動,只能是繼續(xù)虛虛笑著?!澳惚牬笱劬煤们魄扑闹埽裉靵淼哪腥死?,有多少是比你年輕的,有多少是比你英俊的,有多少是比你學(xué)問好的,有多少比你教養(yǎng)高的,有多少是比你有錢的,有多少是比你有權(quán)的……你連他們都比不過,還怎么妄想去做季先生的女婿?” “他們沒法得到你,是因為他們不是我。”被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腳的張嘯林沒有呼痛,反倒成功被季安年的話刺到了,眉宇微皺中拿話回了她。這時音樂停了,張嘯林走在季安年身側(cè)為她清出一條路來,護(hù)她下了舞池?!凹拘〗惴讲诺脑?,倒是成功的把我惹生氣了。那我便如季小姐所愿,先讓季小姐眼前清凈一陣子,好多掛念掛念我?!?/br> 季安年恨他口舌間占盡她便宜,恰逢服務(wù)生推著蛋糕進(jìn)門,她不再理會張嘯林,走上臺前去接了刀子準(zhǔn)備切蛋糕。 生日蛋糕對當(dāng)今的上海富貴人家算不上稀罕景,紅寶石、凱司令等店鋪皆有零售,但在季安年的生日蛋糕被推上來時許多來賓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被震撼了一下。他們第一次見蛋糕還可以被摞起來,遑論蛋糕師傅把裱著花的奶油蛋糕摞了整整六層。季安年象征性拿刀子在蛋糕上比劃了兩下,笑著讓侍者推下去分好端給諸位來賓。見她身邊沒了張嘯林,一些名門公子便又上來搭訕,邀請季安年上場跳舞。季安年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著大家,忍不住在人群里找著張嘯林的身影,果真沒有再見到他。 和大家一起吃了蛋糕,又盡興地跳了半夜的舞,季安年的生日宴至凌晨才宣告結(jié)束。與季先生商談的那些人還沒有散去的意思,季安年打發(fā)了向她直獻(xiàn)殷勤的幾個少爺,自己先行回了房間。小桃為她放了洗澡水,季安年在浴缸里泡了泡,換了睡衣坐在梳妝鏡前,看著小桃問:“今天花園里怎么讓陌生人進(jìn)來了?” “我不知道……前面宴會太忙,福媽叫我?guī)兔Χ说案猓毙√掖怪X袋嘀咕了一句,“吾勿曉得伊怎么在埃面?!?/br> 小桃是管家老宋的女兒,自小和季安年一起長大,季安年對她說不出什么重話,只道:“沒事了,你下去吧?!?/br> 季先生喜歡家里東西成雙入對,兩個主人、兩個司機(jī)、兩個門童、兩個負(fù)責(zé)季公館餐飲的廚師、兩個負(fù)責(zé)雜務(wù)的老媽子和兩個專門負(fù)責(zé)接待客人的小大姐。今天為了宴會順利舉辦,特意向相熟的飯店借來了服務(wù)生和保安。這么多人,居然擋不住一個張嘯林? 他說的不錯,他成功引起了她的主意,不管她對他的印象是好是壞,他讓自己記住了他。 你當(dāng)我為什么要叫你思凡?你在我眼里,像那戲曲里不安分的小尼姑,覺得凡間有千好萬好。當(dāng)然,思凡思凡,思慕思凡,我這是在向季小姐表達(dá)思慕之情。 至于他說的小尼姑……她雖然也是十六歲,但她絕不會讓人打她,罵她,說她,笑她,欺她。她不稀罕他這個人,自然也不稀罕他所表露出來的愛慕。 通常之下人們在主動進(jìn)行自我介紹時候,如果只提了名字,大概率就是兩種可能:一種是其人名滿天下,只說名字大家便對這個人的來歷身份心知肚明;另一種是這個人根本沒有什么能夠拿得出手的身份前綴,只好說一個名字讓人猜去。張嘯林明顯是屬于后者,他口音并非上海本地,言行舉止顯示著他并沒有一個講究的家世教養(yǎng)。 她對張嘯林的了解,只有一個她之前聞所未聞的名字,和他自負(fù)之下滿懷欲望的野心。季安年明白自己不會看上張嘯林那樣的人,可她從法國回來在交際場玩過幾年之后,又會選擇誰?那些名門公子,長相尚可,家世尚可,談吐尚可,卻也只是尚可而已。她的父親地位在那里,無論是誰,一旦和她結(jié)下姻緣,就算勉強(qiáng)稱得上門當(dāng)戶對,多多少少也都會是有一點的高攀的意味在里面的。 多少百姓想都不敢想象的山珍海味,寂寂無聞地被擺在長桌上任人挑選;多少名滿天下的奇珍異寶,成了管家手上賬簿多出的一筆記錄;多少在社會上名聲赫赫的公子哥,在生日宴上大獻(xiàn)殷勤只為搏她一笑。 季安年看向鏡中,如果沒有張嘯林這段差池,她會覺得今日宴會非常成功,畢竟這盛況全上海不會再有第二場。這是季先生作為父親對她的寵,更是季家在上海灘的實力在上海灘的面子。張嘯林不是唯一一個說她身上缺煙火氣的人。她喜歡思凡這兩個字,只有高高在上的神仙,才有資格說自己有思凡之心。 換了一身睡衣的季先生抬手在季安年半開的房門上面敲了叁聲,站在門前溫柔問道:“怎么又發(fā)起呆來了?” “還說呢,”季安年回過神來,朝他撒嬌道,“原本為我辦的生日會,你卻一直被那些人煩著,除了陪我跳了一曲之外,一晚上都沒來得及和我好好說說話?!?/br> “我這不是過來了?”季先生在季安年床沿坐下隔她近了些,身上帶了蜂花檀香皂的味道,顯然是洗漱過才來的?!暗饶銖姆▏貋怼?/br> 等你從法國回來……哦,自己的女兒要去法國了!像是突然醒悟似的,看著季安年仰起的小臉,季先生一下子不知道應(yīng)該再說一些什么。季安年將要離家,他們父女兩個相依為命這么久,說愿意放她走是假的,可他不敢留她,怕耽擱了她的學(xué)業(yè),更怕這一留,他更離不開她。 見季安年在望著他,季先生只得微笑著補(bǔ)充道:“等你從法國回來,我天天陪你?!?/br> 季安年嘴一努,心中十二分的難受,只默默把頭別向一側(cè)。 季先生起身,站到她身前:“怎么,哭了?” 季安年心里本來就不好受,聽季先生又這么說著,索性把身子一偏,,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抱著他哽咽起來。 季先生手輕輕撫著她的后背:“雖說女大不中留,總還是想再留你兩年,又要cao心你的終身大事……” 季安年不答話,只一個勁地把季先生抱緊。 “今天和你跳舞的那個人,是上海青幫的老叁張寅張嘯林?!奔鞠壬f道。 季安年從季先生懷中抬頭“啊”了一聲。她雖沒聽過張嘯林的名字,卻知道上海青幫?;蛘哒f,在上海灘生活的人,誰提起青幫,不帶上幾分反感?地痞流氓,逼良為娼,橫行霸道,聽說還做販賣鴉片煙的買賣。季安年知道父親不愿與他們牽扯太多,又曉得父親似乎是誤會了,不由得悶悶說道:“爸爸,我知道分寸?!?/br> “你是爸爸從小寵著養(yǎng)大的,爸爸希望自己未來的女婿也可以把你放在心尖上,真心待你……”季先生斟酌著措辭??吹郊景材旰蛷垏[林出現(xiàn)在舞池的時候,他同周遭的賓客一樣驚訝。漂白之路有多艱辛他比誰都懂。青幫里面叁教九流,他實在不愿女兒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中。他明白季安年不認(rèn)識張嘯林是誰,他了解的女兒不會看上張嘯林這樣的大老粗,可是他不容許一丁點對季安年有所傷害的可能性存在。 季安年垂下頭去:“爸爸,我也是不喜歡打打殺殺的。” 季先生嘆了口氣,女兒大了,有些話也不好說得太開,只好道:“還有一個周就要走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準(zhǔn)備東西?!?/br> “恩,”季安年頭仍低著,小聲道,“爸爸晚安?!?/br> 季先生低頭在季安年的額頭親了一下:“小年晚安。” 待季先生走后,季安年終于抑制不住,伏在床上大哭起來。 走出臥室門的季先生其實并未離開,他坐在季安年小客廳的沙發(fā)上,聽到季安年的哭泣聲,他的心一下揪緊,像是掛在墻上的西洋鐘,隨著發(fā)條一跳一跳、一跳一跳。窗外的月格外的亮,柔和的白,涼得像水。星星分散在四方,半截?zé)熁覐乃闹讣饴湎?,一星微紅的光湮滅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