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醒來之后，又在季安年堅持下在醫(yī)院檢查做了一次全面檢查，結(jié)果顯示沒有問題，這才回到季公館修養(yǎng)。生意方面并沒有出什么亂子，季先生遵從醫(yī)囑給自己放了假，工廠的事情大多推給了劉經(jīng)理自己做主。他在季公館修養(yǎng)的這些日子，往往是和季安年在客廳里坐著，他看報紙她讀書。季先生平日太忙，總是自責(zé)自己縱是想盡力多陪季安年一些也不能夠。這下正好趁他生病的機(jī)會，兩個人一起吃飯，一起在花園里散散步，他聽季安年彈彈鋼琴。

    季公館開門接客，大家紛紛上門來打探季先生口風(fēng)。季先生逐漸見了些不得不見的朋友，對季公館近況只解釋說為了照顧季安年，不成想染上了感冒，因此偶爾咳嗽幾聲，待過幾天便好了。朋友們往往一陣唏噓，說季安年剛剛好，季先生又病了，可見家里少個女主人就是不行。

    季安年是慣不愛聽這些話的，她是季公館的小主人，也是季公館的女主人，有哪里不行了？近期發(fā)生的事讓她的疑心病重，總覺得這些人是在把話題明里暗里指向誰。她從沙發(fā)起身，笑著說給大家端點(diǎn)心來。季先生伸手請客人飲茶，不著痕跡把話題談到生意上去。實業(yè)救國是目前的商界趨勢，愛國情緒高漲的民眾抵制洋貨自然就會開始買國貨，連五洲大藥房都斥資五十萬元給總經(jīng)理項松茂支持他和英國利華兄弟公司的價格戰(zhàn)。

    項松茂有幾分商業(yè)頭腦，并不一味和利華兄弟公司比價，派人在店門口放上兩大盆清水，分別把自家的固本香皂和利華兄弟公司的香皂放進(jìn)去，讓大家看誰家香皂融化的慢。季先生對項松茂的老板黃楚九夸這人有本事：“聽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用你們五洲大藥房的固本皂。要我看，不用一年，你這手下便是全國的‘肥皂大王’了?！?/br>
    黃楚九自然要笑著謙虛兩句，這時小大姐送了點(diǎn)心進(jìn)屋，季先生不見季安年，問了一聲：“小年呢？”

    已經(jīng)回了房間的季安年正在看文斐送的那本《傲慢與偏見》。作為眾多女性讀者心中理想伴侶的達(dá)西先生正直、坦率、忠誠又有萬貫家財，而作為寫出完美情人達(dá)西先生的作者簡奧斯登女士本人終身未婚。

    正看到二人舞會初遇唇槍舌戰(zhàn)，季先生敲門，對應(yīng)聲抬頭的季安年笑著問：“是不是嫌我們聊的話題太無趣？怎么一個人回房間躲懶了?！?/br>
    “沒有。”季安年對季先生笑了笑。

    “我記得你之前在家最是閑不住，難為你陪我這個病人在家里呆了這么久。”季先生走過去坐在季安年床邊，“你可記得被潘贊化送去法國學(xué)畫畫的那位玉良小姐？聽說回國后要在上海辦畫展，剛送了邀請函來，你要不要和小斐一起去瞧瞧？”

    “是嗎？”季安年把膝上的《傲慢與偏見》倒扣過來，“這位玉良小姐倒是不一般，我在雜志社看過她獲獎的那副油畫，畫的倒是很有靈氣，聽說為了畫這幅畫她連續(xù)跑了好幾個月的混堂?！?/br>
    “你呀你，”季先生對潘玉良的獲獎作品有所耳聞，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罢娌恢氵@個學(xué)是怎么上的，說話越來越無遮無攔了。幸好沒讓你學(xué)畫畫，你要是也去畫那裸體畫，將來哪個婆家敢要你?！?/br>
    “他們敢不敢要我，跟我畫不畫裸體畫沒有關(guān)系?！奔景材贻p蔑笑笑，“他們心里再不屑潘玉良出身，礙于潘先生權(quán)勢，只敢說二人是一段英雄助風(fēng)塵女子從良的佳話；如果我哪天畫了裸體畫，他們心里再不喜這畫，礙于你的權(quán)勢，也只敢夸我畫的好……只要我是季小姐，是你的女兒，就會有很多人想娶我，這點(diǎn)我還是看得清的。”

    季先生沉默了幾秒，輕輕咳了一聲：“有時候，你看得太清，反倒讓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br>
    “那就什么都不要說了?！奔景材甏驍嗉鞠壬坝姓l能比爸爸對我更好？我陪著爸爸，爸爸陪著我，我們之前就是這樣過的，為什么以后不能再這樣過？”

    “可是爸爸會老，會死，會有一天離開你?！奔鞠壬粗景材辏瑖@了口氣。“爸爸當(dāng)然知道你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是爸爸還是想親手在婚禮上把你交給新郎?！?/br>
    父女二人雙雙陷入沉默，小大姐在季安年臥室門外說文三少來了。季安年和文顯明平日并不避嫌，讓小大姐直接把人帶來臥室。待文顯明進(jìn)屋時，季先生站起來笑道：“顯明，你來的正好，我剛和小年說她最近在家悶壞了，你快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br>
    “今天來正是想請小年去看出戲。”文顯明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

    季先生看著文顯明長大，對他品性自是放心，樂見兩家結(jié)秦晉之好，于是笑道：“我今天還有客人，小年就拜托給你了?！?/br>
    季安年簡單收拾了下，和文顯明來了坐車來了黃金大戲院。這座戲院他們并不常來，跑堂伙計并不認(rèn)得他們，只當(dāng)有錢的公子小姐來聽個消遣。文顯明沒要包廂，帶季安年在一樓一處比較偏僻的位子坐了，給兩人各點(diǎn)了一杯茶，又給季安年叫了一盤糕點(diǎn)。見只有阿德站在他們兩個身后，季安年伸手拿起酥餅問道：“小斐和徐小姐沒有來么？”

    “沒有?！蔽娘@明目光望著臺上的露蘭春，她是黃金榮一手在共舞臺上捧紅的角兒，專唱老生。在茶館里，經(jīng)常能聽到愛戲的人哼著露蘭春拿手的那段“蓮生驚夢”：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一樁樁一件件，樁樁件件對小妹細(xì)說端詳。最可嘆你死在那夢里以內(nèi)，高堂哭壞二老爹娘

    今日的露蘭春沒唱閻瑞生謀殺案，唱的是一曲《宏碧緣》。《宏碧緣》改編自前朝的小說《綠牡丹》，講的是另一段才子佳人的愛情了。文顯明饒有興致地說給季安年聽，唐朝女皇武則天時代，出身將門的少年駱宏勛偶遇江湖俠女花碧蓮，二人聯(lián)手剪除武周佞臣及其黨羽，相識相戀，幾經(jīng)挫折，終成眷屬。

    二人來的稍晚了些，戲早已開了場。季安年聽文顯明講解，再看戲子演出，漸漸得了幾分趣味。正低頭飲茶，突然聽到了文顯明的聲音：   “我和徐青，分手了?！?/br>
    “??？”季安年沒成想文顯明會說這樣一句話，剛想發(fā)問，見文顯明將食指比在唇上，笑容溫潤?！澳憧纯催@戲，是不是有什么不對？”

    季安年被文顯明打斷，看向臺上。他們坐的位置有些偏僻，倒不妨礙視線，整個舞臺一覽無余。唱著老生的那個像是一直不在狀態(tài)似的，唱念做打皆是慢下半拍。

    “世兄喚我做甚？”

    “方才那花老丈言道，欲將他的女兒花碧蓮，許配賢弟為妻，叫愚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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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上的老生聲音顫顫巍巍，竟像是要哭出來：“小弟久已定下親事，世兄是知道的呀？”到了最后一個音，一時沒有上去，竟唱的破了。

    樓上傳來一聲倒彩。

    剎那間，臺上臺下，全都安靜了。

    露蘭春唱不下去，跪在了臺上，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在戲園一樓正中央太師椅上坐著的禿頭胖子“豁”的一聲站起身來，臉上橫rou堆積，皮笑rou不笑道：“這是哪路神仙來砸我黃金榮的場子來了？”

    “不過是小爺我喝了一聲倒彩，怎么著，唱錯了還不能讓人說？”從二樓包間隨聲而出的是一位青年?？雌饋硎甙藲q的年紀(jì)，理著當(dāng)下最時興的短發(fā)樣式，英氣十足。他穿的極為講究，西裝口袋別出心裁的配上了同紋不同色的手帕。

    青年站在包廂門口嘲道：“原來露老板的本事不過如此?！?/br>
    黃金榮在上海橫行霸道多年，第一次遇到膽敢當(dāng)面頂撞他的年輕人，不由得怒極，獰笑了兩聲，沖手下一揮手：“把人給老子拖下來！”

    青年身后的幾個隨從不是吃素的，誰敢近身便將誰踹倒在地。黃金榮仗著人多，手下一擁而上，把青年的幾個隨從制住，兩個手下一人拉著少年的一只胳膊走下樓梯，當(dāng)真是把少年給拖下樓的。

    “你知道小爺我是誰嗎？”青年受制于人，在被拖下樓不由喊道。“黃金榮，你要敢動小爺一根手指頭，小爺回去后一定饒不了你?！?/br>
    “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怕。”有些兄弟受了傷，黃金榮自覺失了面子，瞧瞧青年的臉，似乎是不認(rèn)得，又向露蘭春那里望去一眼，冷笑道?！罢覊K布把他的嘴堵上，拉出去給老子狠狠地打！”

    露蘭春呆呆坐在臺上，滿臉淚痕看著他們。黃金榮上臺去拉人，臉色并不好看：“你爹他娘的還沒死，這么急著給他哭喪干什么！”回過頭來對著客人們雙眼一瞪，“今天不唱了！都他娘的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