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憑小世子他死不瞑目!”顧南加重了語 ρò①⑧Ьòòk.còм(po18book.)氣,又重復(fù)了一遍。若不是怕聲音太大招來山下張嘯林的手下……那夜下著大雨,公路上只有顧化杰的這一輛轎車。大燈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明亮,眼看到了上海的地界,迎面卻來了一輛車,視線中驟然只有一片亮光……他忙叫了一聲“小世子”,司機把方向盤猛地一打,重重踩下剎車…… 這是一場早有預(yù)謀的暗殺行動,汽車剛剛停下,車后又有一輛車跟了上來,對面的轎車此時也停下了,形成包圍夾擊之勢。兩輛車上走下一群持槍的人,浪費子彈似的朝著小世子的轎車掃射著。司機咬咬牙,重新發(fā)動轎車,猛踩油門沖他們撞去……車子翻了幾下,陷在了路旁的水溝里。已經(jīng)身負重傷的顧化杰把隨身的公文袋交給他:“走……” 他看了一眼血泊之中的司機以及奄奄一息的顧化杰,忍著肩上槍傷的疼痛夾著公文袋從車里爬了出去,趁那伙人過來之前快速滾到了溝旁的林子里,眼睜睜的看著那伙人靠近……大雨還在下著,他的身上濕透了,顧化杰的車子卻剎那間火光沖天……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顧化杰用人不疑待他不薄,他卻只能親眼看著領(lǐng)頭的那個人朝著車內(nèi)又補上兩槍…… 火光的映照下,四周像白晝一樣閃亮。豆大的雨滴打在他的傷口,他已覺不出疼痛。他看著手中持槍的領(lǐng)頭人,黑色大衣,面容冷酷,手下在他的身后為那個人撐傘,那個人只是看著車內(nèi)的小世子,聲音比這午夜的溫度寒冷千倍萬倍:“她沒有選擇你,總有一天我會讓她選擇我。就算沒有日本人,我也不會放過你?!?/br> 季安年看著顧南:“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 “我相信,文顯明的死也與他脫不了干系?!鳖櫮匣卮鸬母纱?,“從小世子車禍那天開始,我就發(fā)誓說,我要親手殺了他?!?/br> 坐的久了,季安年雙腿有些麻木,她扶著文顯明的墓碑慢慢站了起來,低頭去看那束梔子花:“我什么也幫不了你?!?/br> “季小姐……”顧南看著她,“你不想為文顯明和季先生報仇么?” “你要我做什么?”季安年問。 “到時候,我會聯(lián)系季小姐的?!鳖櫮弦娂景材晁闪丝?,心頭舒了一口氣。顧化杰出事之后,所有人都以為他同顧化杰一起在車禍中喪生了。顧化杰身份事關(guān)重大,直系內(nèi)部不敢張揚,將顧化杰死訊隱瞞不報。之后,直系無力回天,被收編的有之,負隅頑抗者有之,一盤散沙,再回不到小世子執(zhí)政時的盛景。他再沒回過顧家,像投奔顧化杰之前那樣一個人在外闖蕩著。公文袋里的東西他看過了,但在顧化杰把東西交給他時文件已經(jīng)不全了。能告訴季安年的,他都告訴了。他一人四處漂泊,那些文件盡管小心保存,也最終被他親手毀掉了。即使,沒有了文件證明,季安年并不能相信他。 遠遠聽到有人走來的腳步聲,顧南的反應(yīng)是出乎季安年意料的敏捷,只聽到一句再見,眼前只剩下空蕩蕩的景色,人早已不知哪里去了。 也是,若非這等身手,又怎么會被顧化杰看好? 向季安年走來的人是文斐,文顯明的親meimei。文斐與季安年也是從小玩到大的,最親密時二人是無話不談的,可是出了季先生的事情后,二人還是疏遠了。文斐三年前去了天津的一所學(xué)校教學(xué),半年前才回到上海。三年未見,文斐比之前多了幾分知性,還是短發(fā),但燙了大卷,眼鏡不似當(dāng)年明亮放肆,卻透露出幾分善解人意般的溫柔。同樣是月牙白的旗袍,她戴著透綠的玉墜子,隨著她的步子一晃一晃,似幽幽一朵白蓮。近三十歲的女子,舉手投足間皆是無限的風(fēng)情。 季安年是下午來公園的,與顧南說了那么長時間的話,這時去看文斐才注意到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下,橙紅色的太陽像是煮熟腌制的微山湖的鴨蛋黃,紅得流油。過去文顯明常常把切好的咸鴨蛋中的蛋黃挑來給他,自己吃她不喜的蛋清。季安年一回神,想起來原來自己這一天都沒有好好吃什么東西,雖然不餓,又想起了曾和文斐中學(xué)時代去西餐廳經(jīng)常吃的栗子蛋糕,好久沒有吃過了。 文斐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定,輕輕道:“哥哥最喜歡梔子?!?/br> “你怎么來了?”季安年沒再看她,而是轉(zhuǎn)過身去看墓碑上文顯明的照片。他和文斐都是文先生正室所出,下巴都像極了文先生,抬得高高的,明明是很溫柔的線條總是摻了一絲不為人知的固執(zhí)在里面。文顯明在她面前總是微微低頭的時候多,他比她高,他低下頭來視線正好與抬起頭的她對上,他微笑而寵溺的喚上她一聲“小年”,笑容、聲音,都像是五月的暖陽。 “我來看看爸爸,還有哥哥。”文斐同樣感覺到兩個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胸?zé)o城府的說笑,太多的事情把她們隔得越來越遠,她們都有了各自的秘密,不能告訴對方。 “三年不見,你過得好么?”季安年心里有些抵觸文斐的回答,她不好,她會心疼,畢竟她是她當(dāng)jiejie當(dāng)最好姐妹看待的女子;她好,她會不舒服,會為那個人嫉妒。她看著文斐左手上的戒指,細細的一圈金色,與這晚霞相得益彰,沒等文斐回答,她又急忙問道:“這半年你常來么?” 好不好苦不苦,只有內(nèi)心的自個兒知道。文斐低低笑了一聲,抑住心中的酸澀:“回來之后,哥哥帶我來看了一次爸爸,自己來了一次給哥哥送別,這是第三次?!?/br> “聽說你回來了,我想見見你,管家說你來了這里,我就來了?!蔽撵车穆曇艉茌p,像是怕驚擾了在這地下安眠的男子。“聽說……是張嘯林去碼頭接的你?!?/br> “聽管家說,你回來后沒有住在文公館,在法租界找的房子?”季安年沒有接起文斐剛才的話,既然文斐“聽說”了,她也沒法辯解什么?;貋碇?,她和多年未見的管家聊了一夜的天。管家是和她父親相似的年紀,在她去法國時候,整個人還是精神矍鑠的,如今卻見老態(tài)。管家除了說上海灘如今情況,說文顯明的事情之外,還說了一些關(guān)于文斐的故事,季安年看著文斐,只想聽她親自來告訴她。 “我在復(fù)旦大學(xué)應(yīng)聘了英文教師,現(xiàn)在和……我先生一起住在家屬院里?!蔽撵嘲抵凶屑毲屏饲萍景材甑纳裆?,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在一瞬間抽了一下,隨即又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文斐心中嘆氣,不愿再多說什么。 她只愛過一次,像她與哥哥這種人,一世長情,犧牲無悔。 可是她,嫁人了,嫁了別人。 季安年本來因為與顧南相見,心中一團火堵在那里似的,聽了文斐的話,心中更是堵得難受,她不想對文斐表現(xiàn)出來:“你看他了么?我要去看看他,一起去吧?!?/br> 季先生的墓地背面是一堵墻,墻上種著密密麻麻的薔薇。 ρò①⑧Ьòòk.còм(po18book.)季礫林是當(dāng)年上海灘的傳奇,他勾一下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人前仆后繼的來追捧著他。他短時間內(nèi)從一無所有打拼成了軍火的重要供應(yīng)商,掌握上海灘經(jīng)濟命脈。他也曾風(fēng)流過,但在遇到白輕蘇之后一切都變了。他為白輕蘇逐漸放棄了軍火生意,不再與其他的女人有染,按白輕蘇的喜好布置他們的家……白輕蘇在季安年兩歲那年因病去世,他也余生再未續(xù)弦。 白輕蘇的墓地與季礫林毗鄰,建的較早,是潔白的理石。黑白照上的白輕蘇仍是一副出落凡塵的模樣,像天上的仙子,不沾染人家一點灰塵。她是信仰天主教的,墓碑頂部有一個十字架雕刻,底部刻有一句“known unto god”。 “這小公園,是爸爸為mama建的。爸爸曾說,死后,還要和mama在一起,怕mama忘了他下輩子被人拐跑了去?!奔景材贻p飄飄的幾句話,讓文斐心中一陣絞痛。“同衾共xue,爸爸待mama的情意,讓我都羨慕?!?/br> 而她自己,前路茫茫,總是逃脫不掉張嘯林的掌控。她不知自己的歸處在何方,百年之后又是否可以與文顯明合葬。 文斐不說話,手緊緊握了起來。季安年明明知道一切,卻還要這樣激她。她其實來過這里,不止一次。每一次,她都有許多的話想對他講??煽吹桨纵p蘇的墓碑時她總會想起,他身邊的,是他恩愛至深的伉儷,他名正言順的妻。而她,什么都不是。 最恨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是君心從不在我心,不肯給我一絲機會,連個奢念都不肯給。 “我昨天回來的,上海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亓宋墓^,腦中卻又冒出一個詞‘物是人非’。管家給我講了這兩年的事情,我覺得恍如隔世。顯明他為我擔(dān)待打算了這么多,終于還是不要我了。本以為自己只剩下自己,今天看到你,又覺得自己好像還剩你一個朋友?!奔景材昕粗撵?,她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和她要好,她畢竟是文顯明的meimei,起碼她不會像外面的有些人那樣希望她死。她需要一個答案,只有文斐可以解答的答案?!叭绻氵€拿我當(dāng)朋友,就告訴我,你哥他,是怎么死的?” 管家說,文斐是文顯明生前見的最后一個人。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文顯明坐在餐桌旁吃早餐。季安年不在,家中沒了女眷,便辭退了多數(shù)傭人。管家站在文顯明身后,文顯明突然放下手中的牛奶說:“給小姐去個電話,問一下她今天中午要不要來吃飯。” 管家依言打了電話,電話那端的文斐聲音有些詫異,但還是應(yīng)了下來。 “他是自殺的,飲彈自盡?!蔽撵抽]上眼睛,兩個月前的事情歷歷在目,此生再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