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季思凡進了西餐廳,文斐和另一名男子早已坐在位子上等候多時。 昔年季思凡與文斐約會時,是偏愛坐窗邊的,無意識的看著櫥窗外人來人往。文斐記得她的習慣,這次也是選了窗邊的位子。四人桌,文斐同男人坐在一側,桌子上放著玻璃長頸瓶,上面插一枝紅玫瑰。 男人戴著玳瑁眼鏡,個子偏高,白白凈凈的,人又瘦,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的模樣。文斐與男人起身相迎,文斐笑著對季思凡招了招手:“可算是把你給盼來了?!?/br> 季思凡笑笑,正欲說話,余光瞥見西餐廳玻璃櫥窗外王有楨一閃而過的身影,回過神來面色如常的對文斐道:“可不是不好意思?許久沒回上海,路都不認得了?!?/br> 文斐的電話打到了張公館去,之后才接了她小樓里的分機。文斐在電話里說出來聚聚,她要先問過張嘯林的意思。其實她沒想到張嘯林能爽快的答應她出來赴文斐的約會,可他還是派王有楨跟著她。他怕什么,怕她跑了?季思凡嘲諷一笑,聽到文斐介紹著她身旁的男人:“苗昱聰,我的……先生,與我是同事,也在復旦教書?!?/br> 先生?季思凡想笑,嘴角卻只能勉強維持著剛才的禮貌。她想再把苗先生看的仔細一些,又覺得眼皮有千斤重。視線之內(nèi)模模糊糊,一個踉蹌便要倒下去。 “季小姐?!泵珀怕敍_她伸出手來。 季思凡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鎮(zhèn)靜了自己,伸手與苗昱聰相握,有些僵硬的笑道:“以前總在心里想著誰會征服小斐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孩子,今天一看,苗先生倒也像是個可以依靠的人?!?/br> “我在學校教授國文?!泵珀怕斏焓终埣舅挤猜渥?,親自斟了咖啡,微微笑道?!翱偸怯腥苏f國文先生迂腐的,還好小斐不嫌棄?!?/br> 季思凡見了文斐,總是找不到之前兩個人無話不說的那種自在。她隨著苗昱聰文斐夫婦落座,對于苗昱聰?shù)脑捳Z只是微微笑笑,并沒有接話的意思。 服務生端了三杯檸檬水過來,又分別遞給他們一人一份菜單。苗昱聰出身普通,在細節(jié)舉止中并沒有文顯明的體貼入微,仔細謹慎的依照兩個女士的口味挑選了菜式,服務生拿著點好的單子離開,三人又陷入沉默。 “我打電話到文公館,你不在?!蔽撵骋菜聘械搅藘扇酥g的生疏, “你……” “我現(xiàn)在,在張公館?!奔舅挤埠攘艘豢跈幟仕?,發(fā)現(xiàn)張嘯林的名字也并非那么難以啟齒。她在文顯明墓地和文斐相遇那天,文斐就應該明白了。她現(xiàn)在嫁了別人,她管不著她,她也管不著她。 “噢?!蔽撵乘剖菓炙茋@息,一時間大家又都無言了。 濃湯、沙拉、牛排……菜式一樣一樣的上來,文顯明和文斐偶爾引起幾個話題,大家也可以聊上兩句,氣氛不至于太過沉悶。只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過是意興闌珊勉強應付不致冷場罷了。 “小斐,你們這么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想說。你們先聊著,我還有事情。”吃罷飯后,苗昱聰示意服務生結賬。他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借故離開,她們姐妹還好說話一些。 文斐點頭,并沒有挽留,和季思凡起身相送,待苗昱聰?shù)纳碛半x開之后對季思凡道:“正好,咱們?nèi)タ磮鲭娪?。?/br> 季思凡點頭,挽著文斐出了咖啡廳。兩人正沿街上走著,文斐悄悄捏了捏季思凡的手,示意后面有“尾巴”。季思凡早就注意到了王有楨,不想文斐也發(fā)現(xiàn)了。雖多年不見,兒時的默契仍在,兩人買票進了影院,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是一部黑白的故事片,據(jù)說是一個姓鮑的當紅影星主演的。放映廳的人不多,二人看了一段,索然無味。 文斐問季思凡道:“你覺得這個演員如何?” “長相不錯,但似乎演的沒什么靈氣,風塵味太重?!奔舅挤部戳艘谎畚撵?,“怎么問起這個?” 文斐不答話,向后看了一眼佯裝觀眾的王有楨,對季思凡眨眨眼道:“不如現(xiàn)在甩掉他?”說罷拉起季思凡的手道,“走,咱們從那邊側門出去?!?/br> 王有楨正瞧著屏幕愣神,并沒有注意到前面的季思凡已經(jīng)悄然躬下了身子。季思凡和文斐從側門出去,如同兒時玩小把戲得逞一般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這下終于可以好好說話了!” 文斐招手攔下一輛黃包車,和季思凡坐了上去,報了某個咖啡廳的地址,車夫便一溜煙的開始跑起來。季思凡年少時極少坐黃包車,在國外更是沒有坐過,一時間恍如隔世,伸手抓著車篷的邊緣??Х葟d離影院不遠,車夫沒跑一會便到了,文斐付了錢,帶季思凡走進了咖啡廳。 這個咖啡廳看起來比方才去的那個要高級一些,季思凡給了侍者一張票子做小費,自己動手煮了咖啡,加上牛奶遞了一杯給文斐道:“也不知手藝是否生疏了。” 咖啡香隨著杯子冒出的熱氣裊裊穿出,文斐自己取了桌子上的糖加了一勺攪勻,淺淺抿了一口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喝。” “不知怎的,到了法國后,不太愛自己煮咖啡了。前幾個月去了一趟英國,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倒是習慣了喝紅茶?!奔舅挤苍谧约好媲胺畔乱槐Х龋檬直葎澚艘幌?。“在英國的一個表姐家里,通過這么一個小黑匣子看奧運會?!?/br> “倒是個新鮮物什?!蔽撵乘朴兴锌?,“我看過這個新聞,是叫做電視機的吧。現(xiàn)在全中國都亂的很,尤其是上海,哪及你在國外自在逍遙?” “聽說德國那邊,也是有點亂的,連帶著,英國法國也早晚有一天會亂起來?!奔舅挤驳?,微微低下了頭,看著咖啡杯的貓一樣的圖案發(fā)呆。“回來了,就走不了了?!?/br> 青藍色的杯子,季思凡在其中倒上半杯牛奶,拿著勺子攪了攪,白色的牛奶沫掛在杯子壁上:“我沒想過他騙我?!?/br> 文斐默然了一會,直到服務生端上兩份芝士蛋糕,這才對季思凡道:“這家店的小蛋糕很好吃,你嘗嘗看。” 季思凡叉了一小塊蛋糕放入口中,又喝下一口咖啡:“別光說我,說點你的事情。” “我?”文斐喝了一口咖啡后才道,“去了天津教學,環(huán)境和人都生得很,前清的大臣遺老們都跑去那里避世去了,心中煩,所以回了上海?!?/br> “那苗先生呢?總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吧。”季思凡端起咖啡杯笑著問道。 文斐的手無意識的轉著腕上的玉鐲,緩緩開口道:“也沒什么,只是當初 ρò①⑧Ьòòk.còм(po18book.) 在天津認識了,追我追的緊,人也不錯,就答應同他處著看看。一天和他在公園散步,他突然跪下來,單膝跪地,跟電影里演的似的,把我嚇了一跳。那段時間天津的學生也在鬧騰,我們這些教員吃力左右不討好。有他的安慰,我的心里也就釋然一點,脆弱的女人容易給自己找個依靠嘛。他家里就他一個,也沒有攢下什么錢,所以在天津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照了張相,請要好的同事一起吃了一頓便飯。沒過多久,天津的大學出事了,我們就回來了?!?/br> “哦,”季思凡啜了一口咖啡,緩緩放下杯子,臉上看不出失望喜悅?!坝腥苏疹?,作著伴,總比一個人好。” “嗯,也就是這樣了?!蔽撵滁c點頭道,“挑不出什么大錯,也說不上是有多動心。有什么心事可以說說,平平淡淡,也是一種福分?!?/br> “平平淡淡,也是一種福分。”季思凡跟著念了一遍。她想起文斐在很多很多年前給她說過一句,絕不要沒有愛情的婚姻,如今也這么妥協(xié)了。不經(jīng)意間朝門外一瞥,看到了張嘯林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外的街道上,季思凡起身?!皶r間不早了,下次再出來吧。你若找我,就打張公館的電話?!?/br> 和文斐道別后,季思凡出了咖啡廳穿過馬路敲了敲司機的車窗。車窗緩緩搖下來,她看到阿四驚訝的臉:“季小姐?” “你怎么在這里?”看這樣子倒不像是追著自己來的,季思凡問。 阿四拉開車門下車,站到季思凡面前,剛想說話,突然恭恭敬敬地叫了聲“三爺”。 季思凡回頭,張嘯林望著她,聲音粗聲粗氣的:“你在這里做什么?” “怎么,這個地方,三爺來得,我來不得?”季思凡轉身便走,張嘯林沒有拉她。阿四想上前去追,被張嘯林攔住了。 季思凡漫無目的的走著,一個小孩過來問她要不要買煙。她看到小孩子可憐兮兮的眼神,動了惻隱之心買下一包。煙是市面上常見的哈德門,沒什么特別。小孩子謝過季思凡,轉身去了街對面,季思凡目送著小孩子離開,發(fā)覺原來自己轉到了方才街道的后巷,一個女人站在二樓的一扇窗前,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季思凡被這目光看的煩躁,她識人的能力很好,認得這個女人是方才電影中見過的,文斐還問她感覺這個演員演的怎樣。隱隱約約的,這個女人給自己一種熟悉感,似乎在看電影之前,在她去法國之前,她就見過她。 攔下一輛車子,季思凡坐了上去,把女人的目光甩在身后。她現(xiàn)在腦中一團亂麻,理不清楚,也不想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