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是莊曉巖的同學?！?/br>
    謝風華對莊曉巖的社交并不清楚，聽了也就過去了，她打開門進去，發(fā)出的聲響驚動了莊曉巖。

    莊曉巖抬起頭，看見是她，激動地幾乎要站起來，又撇嘴想哭，但怕哭了招她討厭強忍著，抖著唇喊了聲：“風華姐。”

    “沒事了，別怕?！敝x風華沒法拿冷淡的態(tài)度對待一個剛剛經(jīng)歷過極端事件的女子，于是盡量保持聲音溫和，“還好嗎，沒受傷吧？”

    莊曉巖飛快搖頭，隨即眼中涌上淚霧，哆哆嗦嗦說：“我，我把范文博推下橋了，他，他死了嗎……”

    謝風華停頓了幾秒，才點了點頭。

    莊曉巖渾身顫抖，崩潰地雙手捂臉：“怎么辦，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他打我，還拿刀說要弄死我，我怕極了才……”

    她沒說完就哭了起來。

    謝風華等她情緒發(fā)泄得差不多了，才抽紙巾遞給她，輕聲問：“昨晚民警來時，你們不是接受調(diào)解了嗎，回去后發(fā)生了什么？”

    莊曉巖抬起頭，哭得紅腫的眼睛看著她欲言又止。

    謝風華安撫她：“范文博已經(jīng)死了，別怕，想說什么都說吧?！?/br>
    莊曉巖狼狽地點點頭，啞聲說：“抱歉，我知道給你丟臉了，其實我，我也不全是怕，我還覺得恥辱，很恥辱，好像被人拿烙鐵在臉上烙了字，像古代的囚徒那樣，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謝風華有些動容，她把手搭在莊曉巖手背上，溫柔地說：“都過去了，只需要跟我說昨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就好?！?/br>
    莊曉巖擦了擦眼淚才繼續(xù)說：“那個所謂的接受調(diào)解，不過騙騙外人，范文博懂這些，怎么騙警察，騙周圍的人，騙兩邊親戚朋友，他跟我吹過，說自己專門研究過法律，說他對我這種頂多只能算輕微虐待，就算報警，警察也就是過來說幾句批評教育，一點事兒都不會有，我試過，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

    “你早點該跟我說的?！?/br>
    “我也想，但我說不出口，”莊曉巖凄苦地笑了笑，輕輕地問，“何況，說了之后呢？”

    “我會幫你……”

    “你幫不了的，”莊曉巖神經(jīng)質(zhì)地抖著唇搖頭，“誰也幫不了?！?/br>
    謝風華在這一刻忽然就明白她的不近人情，她是警察，所以她下意識會從執(zhí)法角度出發(fā)，有人犯罪，就得有人懲戒，程序中的懲戒對應若干規(guī)則，人必須選擇最有效地遵循規(guī)則，讓懲戒發(fā)揮作用的方式。

    但她從沒有站在莊曉巖的角度考慮過，一次都沒有。

    長期的暴力會一點一滴剝皮一樣剝掉她們獨立的人格，離開的勇氣，對不一樣生活的想象力，她們竭盡所能也只不過是讓自己更麻木，因為麻木才能忍耐，忍耐才會讓日子稍微好過一點，如此而已。

    “取證離婚”這四個字，對謝風華來說就是辦個事而已，連辦案都算不上，然而對莊曉巖卻難如登天，艱澀到連說都說不出來。

    “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獄里，我也試過逃跑，試過求助，但每次都被人勸回來?；貋砭驮庥龈鼑乐氐恼勰ィ揖拖袷潜淮蛘哿送鹊墓?，被剪了翅膀的鳥，就算你把籠子的門打開，我也走不了多遠，”莊曉巖掉著淚，絕望地告訴她，“我曾經(jīng)一天有八百回想死，真的，不騙你……”

    謝風華坐正了身體，伸出手，把莊曉巖的手握住。

    大概她手上的溫度溫暖了莊曉巖，莊曉巖有了精神，吸了吸鼻子，啞聲說：“昨晚回去后，他可能被你踹了那兩下有點怕，就沒打我，只是把我關(guān)在廁所里，我以為這就算過關(guān)了，哪知過了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我不知道，他突然打開踹開門，怒氣沖沖跑過來揪住我的頭發(fā)就開始打，打得差不多后，他把我的手機砸過來，原來他看了我的微信?！?/br>
    “微信里有什么？”

    “有我之前跟一個老同學的聊天，”莊曉巖小聲說，“前幾天我去買菜，偶然間遇見的，他問我要微信，我不好意思不給。回去后他給我發(fā)微信，說自己現(xiàn)在做律師，說我臉色不好，如果需要，他能幫忙?！?/br>
    謝風華點了點頭。

    “那天我回家本來就晚了，怕范文博又打我，著急忙慌地做飯，就忘了刪微信，結(jié)果就……”

    “范文博懷疑你出軌？”

    莊曉巖搖頭：“他不是懷疑，是一口咬定，說怪不得我去找你，原來是jian夫都有了，找你來撐腰，然后他越來越生氣，硬是把我拽出來，說要讓我好好長記性?！?/br>
    謝風華皺眉：“怎么個長記性法？”

    莊曉巖發(fā)著抖，強撐著說：“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到他拿了鐵鍬和其他東西，我很怕，我覺得他想弄死我，然后找個地方埋起來。我問他，他沒回答，只說帶我去個能好好反省自己的地方，我實在怕得不行，就在高架橋上搶他的方向盤，他被迫把車停邊上。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跑，他跳下來追我，揪住我的頭發(fā)后，掏出刀就要往我臉上劃，我，胡亂擋著，手上被劃了幾下，后來不知怎的就推了他一把，等我回過神來時，他已經(jīng)從橋上摔下去……”

    “姐，”莊曉巖抬起頭，凄苦地問，“我不是有意的，我會被判刑嗎，我的命為什么這么苦，苦得像黃連似的……”

    謝風華拍拍她的手：“如果你說的屬實，我會幫你收集證據(jù)證明你是正當防衛(wèi)。別怕，耐心等著，好嗎？”

    她又安撫了莊曉巖一番后起身出來，帶上門，老季靠在外頭墻上抽煙，看到她，把煙掐了，沖她一努嘴：“這呢?！?/br>
    “有事發(fā)當時的監(jiān)控嗎，我想看看?！?/br>
    “高架橋上那一段沒監(jiān)控，好在路過的車子行車記錄儀上有，你跟我來?！?/br>
    他們一起走出來，還沒上到分局技術(shù)部門的樓層，突然走廊里竄出來一個年輕男人，著急地說：“季警官，我是莊曉巖的律師，我請求跟我當事人見面。”

    第9章

    這是一個長得不算多英俊卻面相精明強干的年輕人，高個，單眼皮，皮膚白皙，一眼看過去，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不是相貌，而是一副足以將絕大多數(shù)成衣?lián)蔚枚稊\挺拔的好身材。他穿著算講究，但可能因為出來得太匆忙，襯衫西褲上都帶有明顯的皺褶，褲腳上可能踩到水坑留下點水漬痕跡，發(fā)型沒來得及精心打理，看起來頗有些凌亂。但他一開口說話，這些匆忙凌亂感都立即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年齡的成熟圓滑。

    年輕人彬彬有禮地遞過來一張名片，微微彎腰笑說：“季警官您好，還沒自我介紹，鄙姓周，周明振，這是我的名片，我想見一下我的當事人莊曉巖。”

    老季接過去一看，照著念：“周明振律師？專場離婚訴訟？”

    “是的，但我對刑法也略有些涉獵?！敝苊髡裎⑿φf。

    “年輕有為，”老季夸了句，“就是莊曉巖沒這么快能見，我們還要調(diào)查，而且不滿 24 小時，不符合規(guī)定。”

    “季警官，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整件事如何您比我清楚，莊曉巖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她已經(jīng)遭受家暴長達數(shù)年，身心皆疲憊不堪，咱們?nèi)嗣窬鞛槿嗣?，可沒必要在這種時候為難一個弱女子，您說呢？”

    這個高帽子砸過來，老季立即有些不高興，嘖了一聲正要說他，謝風華在一旁開口問：“周律師，你是莊曉巖的同學？”

    周明振點頭：“是，我們曾經(jīng)是高中同學。您是？”

    “謝風華?！?/br>
    周明振馬上堆上笑著說：“謝警官，初次見面，您好。”

    謝風華伸出手，友好地說：“我也是莊曉巖認識多年的朋友，你好?！?/br>
    周明振微微遲疑了一下，隨即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出手握住謝風華的，臉上笑逐顏開：“原來謝警官就是曉巖經(jīng)常提起的那位做刑警的朋友，您好您好，有您在這事就好辦了……”

    “周律師別這么高看我?！敝x風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后放開，“大家都得按規(guī)定辦事，這是城北分局的案子，我并不隸屬這邊。而且莊曉巖的案子這邊的同事還要做進一步的調(diào)查取證，你明后天再見她比較合適。”

    周明振說：“姐，您是曉巖的jiejie，我也管您叫一聲姐可以嗎？曉巖是什么人您知道，她從小膽小，螞蟻都不敢踩死一只，我們上學那會，被人欺負她也不敢嗆聲，我是怕她在這害怕，萬一再胡思亂想出事了怎么辦，您看……”

    謝風華微笑說：“放心吧，曉巖沒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先回去吧，有進一步情況會再通知你。”

    她跟老季點了下頭，兩人舉步待走，周明振一把又攔住。

    謝風華抬起頭，這回目光已經(jīng)變得有些銳利，周明振忙堆上笑，低聲說：“姐，我還有兩句話，耽誤您一分鐘?！?/br>
    “說吧。”

    周明振瞥了老季一眼，謝風華說：“季警官是曉巖這件事的直接辦案人員，有什么話不怕當著他的面說?！?/br>
    周明振沒辦法，只得靠近一步，壓低了聲音，笑著說：“二位，莊曉巖這個事大概率屬于正當防衛(wèi)，咱們這沒必要當一般犯罪嫌疑人處理吧……”

    老季一聽就樂了：“嘿，我們這還沒下結(jié)論呢，是不是正當防衛(wèi)你說了算?。俊?/br>
    周明振帶著律師這一職業(yè)慣有的油滑和難纏，笑瞇瞇地說：“我當然沒權(quán)下這個結(jié)論，只是從我的職業(yè)素養(yǎng)出發(fā)就事論事而已，您看，我的當事人莊曉巖長期遭遇家暴這是確鑿無疑的吧？三更半夜，一個被施以暴力的弱女子與施暴的丈夫在高架橋起了沖突，是什么原因迫使她反抗？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脅，她哪來的爆發(fā)力？反過來，人已然受到生命威脅了，按照法律規(guī)定，她得享有無限防衛(wèi)權(quán)吧，再者說了，她本人主觀意愿并不是要剝奪范文博的生命權(quán)，范文博摔死就是一個意外，沒超出正當防衛(wèi)的范疇……”

    老季不耐煩了，喝道：“少廢話，你當這是你家呢，還有完沒完，再啰嗦我先算你阻礙警察辦案。”

    周明振手一攤，笑說：“季警官，瞧您這話說的，法律可得用來保護守法公民，不能用來保護罪犯啊?！?/br>
    老季正要動怒，謝風華攔住他，微笑說：“但莊曉巖這個案子，檢察機關(guān)完全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范文博雖有傷害意圖，卻沒有達到嚴重危害莊曉巖人身安全的程度，且危害后果尚未發(fā)生，所以莊曉巖推范文博下橋不屬于正當防衛(wèi)，而是蓄意，這種先例不是沒有，周律師專業(yè)人士，想必看過的案例比我多?！?/br>
    周明振臉上面具一樣的笑容終于浮現(xiàn)了一絲裂紋，他瞳孔微縮，愣了幾秒，換了一種口吻，懇切地說：“謝警官，曉巖是受害者，她真的過得太苦了，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噩夢，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她走進另一個噩夢嗎？”

    謝風華直視著他，溫和地說：“周律師，你先別著急，莊曉巖是不是正當防衛(wèi)，季警官他們是需要點時間才能找出確鑿證據(jù)，你說是不是？”

    她表現(xiàn)得就如一位可靠又善解人意的jiejie，就連周明振這樣精于世故的人都沒法說不是。

    不僅如此，謝風華還更進一步，用熟人口吻親切地說：“小周啊，你剛叫我一聲姐，那我也不怕跟你講句大白話，就算我現(xiàn)在當你說得在理，說服季警官同意你把莊曉巖領(lǐng)回去，但明天檢察機關(guān)只要發(fā)現(xiàn)案情中有一丁點疑問，照樣能隨時把她關(guān)押提審，案子一旦走了公訴，就算一審勝訴，曉巖也得在看守所呆個一年半載，這才是何必呢。”

    周明振似乎有些呆住，想了想點頭說：“您說得對，是我關(guān)心則亂。不好意思啊?！?/br>
    “你這么關(guān)心老同學，我替曉巖感到高興，行了，”謝風華又伸出手，親切地說，“改天再聊，今天先回吧，啊?！?/br>
    話都說到這份上，周明振也不好繼續(xù)糾纏下去，他遲疑了一下，見謝風華還是伸著手，只好也伸出手握上：“姐，那就勞煩您多費心了。”

    謝風華告了別，目送他下樓離開，這才跟老季使了眼神讓他繼續(xù)跟上，老季笑著調(diào)侃她：“華啊，你可真行，律師都被你給忽悠回去了?！?/br>
    “他也是關(guān)心莊曉巖?！?/br>
    “是啊，這年頭有這么熱心的老同學不多見了，就是身上那股拿腔拿調(diào)的律師勁兒，我怎么看怎么別扭，”老季嫌棄說，“甭管他，咱們先看視頻，就像你說的，沒一錘定音的證據(jù)，就算我們認定正當防衛(wèi)，檢察機關(guān)也不會放過。”

    他匆匆往前走，忽然一回頭，看到謝風華低頭在嗅自己手掌，問：“聞什么呢？”

    謝風華皺眉：“周明振手上有股味?！?/br>
    “什么味？”

    “一股藥味，”謝風華說，“可能手上有傷?！?/br>
    “怪不得他不樂意跟你握手?！?/br>
    謝風華挑了挑眉，笑：“你也看出來了？”

    “我還看出來你故意的，兩次，”老季笑了，“我說什么來著，說話這么欠，你也看不順眼吧？”

    謝風華眨了眨眼：“這可是你說的，我由頭到尾都是親切和藹的警察jiejie?！?/br>
    “行，使勁吹捧和自我吹捧吧你。”

    “不過你別說，人做律師的表情管理就是好，我那么大手勁握下去他都能面不改色，是個狠人?！?/br>
    “你呀?！崩霞竟笮ζ饋?。

    第10章

    視頻來自于當時行駛在當事人所開車子后面的車輛行車記錄儀，質(zhì)量不高，且雙方保持一定距離，但已經(jīng)足夠讓人看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開始，范文博開的車還好好的，上了高架橋沒多久突然開始搖搖晃晃，仿佛喝醉酒的人開的，因為怕受影響，這輛車的車主不得不減速慢行，也因為這樣，從他的角度能清晰地拍下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

    只見范文博的車緊急剎車，被迫停到路邊，車門打開，莊曉巖披頭散發(fā)地跑了下來，她看起來慌亂無措，仿佛不知道往哪跑，她一回頭，范文博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朝她跑了過去，但并沒看到手上拿有刀具。哪怕隔得遠，也能看見范文博面目猙獰，仿佛惡鬼纏身，他沖上來罵罵咧咧，硬扯著莊曉巖要抓她回車。

    莊曉巖倒退著掙扎，猛然往后一頂，兩人撞上車門，范文博吃痛松開手，莊曉巖立即跳開。兩人糾纏打斗之時位置并不固定，一會出現(xiàn)在視頻范圍內(nèi)，一會又跑到車子后面。等到他們倆再次出現(xiàn)在行車記錄儀的攝像范圍時，范文博不知何時手上多了一把刀，揪住莊曉巖的頭發(fā)就要往臉上劃去。這時伴隨著車主在車里大呼小叫“媽呀謀殺啊這是，這女的不會要被捅死了吧不行我得趕緊報警”之類的話，視頻中的莊曉巖雙手抵住范文博的手掌死命不叫刀落到自己臉上，兩人此時已到推搡著臨近高架橋旁，這段高架橋因為是早期修建的環(huán)城高速，因此綠色防護欄修了一邊，另一邊只是半人高的水泥欄。就在此時，范文博的動作莫名其妙地停了一停，莊曉巖想也不想，手上用力猛力一推，頓時將他整個人從并不算高的防護欄上推翻了下去。

    她推了人后仿佛不敢置信，猶如泥塑呆呆站在原地，風吹起她的長發(fā)，露出一張臉毫無表情，仿佛時間停止，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一般。

    視頻到此為此，老季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看，但這回看完還是說了一句：

    “看來莊曉巖沒撒謊?！?/br>
    “范文博最后那下為什么突然愣了似的，”謝風華說：“回到他被推下去前幾秒，放慢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