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還是寧佳書執(zhí)飛。”

    “那他都沒有排班，怎么年三十的跑這兒來？”

    “乘務(wù)長，我剛剛查了客艙旅客名單，發(fā)現(xiàn)霍機長買了咱們這班機票，他大概打算和寧佳書一起去加州過春節(jié)吧?！?/br>
    由于航班長達(dá)近十四個小時，飛機是雙機組設(shè)置，兩位機長交替執(zhí)飛。公司還給寧佳書配了個新升兩道杠的副駕，叫江律，板寸剃到扎手，笑起來嘴巴能咧到耳后跟，一看就知道是個愣頭青，沒想到這人還和霍欽有交集。

    寧佳書吹完頭發(fā)，把喝了一半的熱咖啡端出門，“你喝，手都凍僵了?！?/br>
    她反應(yīng)了一下，覺得霍欽這么快追到機場，年夜飯都沒吃，估計是猜到自己聽見他mama那些話了。畢竟去的路上，她還給他發(fā)了消息提醒。

    霍欽把咖啡還給她，“你喝吧，我不冷?！?/br>
    瞧著他身上的水汽，寧佳書又氣不打一處來，“你是傻了呀，連把傘都不會撐追過來，給雨淋成這樣。你怕什么？我都這么大人了，難道還會因為別人說我兩句不好聽的話尋死覓活嗎，那么多人不喜歡我，我不也照樣好好活著呢?！?/br>
    “今天，我闖了兩次紅燈?！?/br>
    霍欽頓了兩三秒，垂頭，眼睛極力忍耐落在地面，不去看她的眼睛。

    “電話打不通，我又聽見高架橋上的連環(huán)追尾新聞。你說得對，我怕，怕的要死了?！?/br>
    “很久很久之前我想過，佳書要是再乖一點、再循規(guī)蹈矩一點就好了，像所有普通的女孩子，那樣，也許我們六年前就不會分手?！?/br>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是現(xiàn)在，佳書，我寧愿你的不開心能講給所有人聽，不是悄悄委屈；寧愿別人冤枉你，你就跟她掀桌子，不是一個人偷跑?！?/br>
    寧佳書好不容易調(diào)整好自己，把所有的情緒封存起來，卻輕而易舉被兩句話擊潰，眼睛一酸。

    “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為什么沒有推門進來，為什么一個人走了，為什么在你mama面前把今晚的事說成自己的過失……直到站在這里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br>
    “因為我們都改變了對方。”

    “我愛你，而你也愛我?！?/br>
    就像他擔(dān)心她委屈一樣，她甚至能想象，從來循規(guī)蹈矩的霍欽是有多恐慌焦急，才會連闖紅燈，從外灘一路疾馳到這兒來。

    可惜這愛，因為中間發(fā)生的種種，反倒成為束縛隔閡。

    她再不敢向他肆無忌憚坦承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而他也往往寧愿自己悄無聲息承擔(dān)所有。

    寧佳書極力忍住眼眶的酸脹感，“我馬上就起飛了，你還來跟我說這個?！?/br>
    “是我的錯?！被魵J點頭，坦然承認(rèn)，“我不再講了，等到了那邊落地再說?！?/br>
    寧佳書會在加利福尼亞南部停留三天，直到執(zhí)飛回程的航班。

    她意識到什么，緩緩睜大眼睛，“你買了我的機票？”

    “二十分鐘前下的單?！?/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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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航加小雨，好在除夕夜的浦東機場，風(fēng)不大，起飛條件不算完全不理想。

    寧佳書穿著反光服下停機坪做繞機檢查，江律撐著傘跟在后邊，“師姐，你和教員真是如膠似漆、形影相隨，難舍難分呀。連年三十也要在飛機上一起過呢?！?/br>
    “你現(xiàn)在跟我不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寧佳書撇他一眼。

    愣頭青嚇到了，猛地拉開距離又撐傘跟上來，“我可不是對教員的女人有想法，這不是給您撐傘呢嗎。”

    寧佳書把打濕的鬢發(fā)順朝耳后，繼續(xù)朝前走。

    江律又小跑跟上來，“師姐，我怎么感覺男朋友跟來你不太開心??？我從前跟飛，那些知道要搭檔教員的乘務(wù)組，尤其未婚的小jiejie，一個個都可開心了，走路都帶風(fēng)呢。”

    “哪里不開心？”寧佳書反問他，“我分明很開心。”

    江律認(rèn)真又將她的面部表情打量一遍，肯定道，“可是我沒有從你的笑容里感受到喜意?！?/br>
    寧佳書踮腳打開電筒，朝引擎里照了照，沒有直接回答他，反而移開話題，“你有什么喜歡吃的東西嗎？”

    “要請我吃飯？”

    江律驚喜，“那肯定火鍋呀。我就喜歡火鍋，如果可以光吃不上火，我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頓頓吃火鍋?！?/br>
    “假設(shè)我真的請了你吃火鍋，最貴的服務(wù)費、最棒的湯底、最好的牛rou，最新鮮的蔬菜……但這會是你這輩子最后一次吃火鍋，你開心嗎？”

    江律便秘一般，咧到耳根后的微笑回落，眼神莫測，“師姐，你不想請客就算了，可別做這么可怕的假設(shè)?！?/br>
    第94章

    上海直飛美國西海岸的航線并不如許多乘客想象中橫跨太平洋, 而是先向北飛，沿途路過白令海峽，繞成一段大圓航。通常實際飛行時又稍微比大圓航偏南一些，沿著盛行西風(fēng)帶借風(fēng)加快航行速度。

    寧佳書前半程執(zhí)飛, 后半程一路睡到落地洛杉磯國際機場。

    上海下雨, 洛杉磯也在下。

    不過上海雨熱同期, 冬天大多是不成器的毛毛雨，洛杉磯卻不一樣, 他們的雨季集中在冬天, 輪候機組的機長落地時，迎面而來就是一個暴雨禮包，他和寧佳書一樣是個新晉四杠，繞邊盤旋了兩圈才敢落地, 落到地面時一摸腦門一頭汗。

    好在加州四季溫暖如春, 冬天氣溫也在十度以上。

    下飛機后, 寧佳書還脫了一件保暖內(nèi)衣。

    在洛杉磯停留三天，第一天機組成員大部分用來昏天黑補覺。

    畢竟常飛國際航班的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紊亂的時差，24小時過后一般就能適應(yīng)良好地到處溜達(dá)溜達(dá), 旅游拍照留念, 而且申航給員工的酒店通常訂在市中心, 交通便利，吃住玩兒出行都方便。

    可惜這回洛杉磯的雨連下三天，掀開窗戶就是黑沉沉的云壓下來，大多數(shù)室外活動無法成行，只有在附近逛逛街，酒店娛樂大廳玩玩兒游戲打打牌了。

    但也有霍欽和寧佳書這種從頭到尾不出房門的例外。

    寧佳書補覺醒來時，遮光窗簾把房間擋得伸手不見五指, 外頭嘩嘩的雨聲在耳朵里漸漸清晰，一墻之隔的外廳門板底下溢出一絲光線。

    赤腳踩著地毯下床，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是霍欽在看電影，調(diào)至最小的音量淹沒在雨聲中，黑白色調(diào)的屏幕泛著淺淡的熒光，模糊柔和了他的輪廓側(cè)顏。

    這是一部經(jīng)典愛情電影《羅馬假日》，霍欽從來是不怎么看愛情片的。

    大約聽聞聲響，他轉(zhuǎn)回頭來，見她便道：“醒了？先去洗漱，我?guī)湍憬胁??！?/br>
    洗漱時候，寧佳書看了手表，她倒時差睡得很長，一覺睡了十三個小時，再過一會兒應(yīng)該就天亮了。

    在洗漱臺邊刷牙，回頭問霍欽：“你醒來很久了嗎？”

    “飛機上睡得很長，落地就不怎么困了?！?/br>
    寧佳書吃了一個夾滿黃油雞蛋奶酪薯餅的三明治，又吞下一塊咸味焦糖核桃巴步卡蛋糕做甜點，這才放下刀叉，端了杯熱牛奶在霍欽身邊的空沙發(fā)上坐下來。

    電影正放到安妮撐不住鎮(zhèn)靜的藥效，在路邊睡著了，被喬帶回家。

    滿屏的俊男靚女，叫人無論再看幾遍，還是覺得賞心悅目。

    “你怎么看這個？”寧佳書好奇。

    霍欽飛國際長途，落地休息的時間，除了偶爾出游當(dāng)?shù)鼐包c，剩下大多時候在看書，或者酒店健身房游泳池運動，不喝酒也不打牌，簡直是個養(yǎng)生達(dá)人。像這樣十幾個小時呆房間里看電影，還挺少見的。

    “想跟你呆一塊兒，就打發(fā)時間?！?/br>
    霍欽把聲音調(diào)大，讓她也能聽清臺詞，側(cè)過臉，就見寧佳書上唇沾了一圈奶沫。

    “沾了東西，別動?！彼?，拇指印在她唇上替她擦拭。

    他的眼神像看電影那樣看著她，專注而溫柔，昏暗的光線中，她能瞧見他瞳孔里自己的身形輪廓。

    寧佳書的神思有一瞬恍惚。

    她抓著霍欽遞過來的手，小心翼翼挨著他肩頭靠下來。

    享受了很久的安寧，她才從熒屏收回視線，低聲開口：“霍欽，你有想過，如果你mama一直不同意我們在一起，該怎么辦嗎？”

    人的想法不可能在一朝一夕發(fā)生改變，就連霍欽，也無法空口承諾所有的事情。

    就像過去這段時間以來，他想盡辦法消除霍母的偏見，卻還是在那段劈腿緋聞傳遍申航時前功盡棄、功虧一簣。誰都無法掌控未來，因為這世上的不可控狀況多得好像上海早班高峰的南北高架。

    如果霍欽能自私地為了愛情與母親徹底做切割，那他又不是寧佳書認(rèn)識的霍欽了。

    這一點，他們彼此都很清楚，結(jié)果是他只能精疲力盡在兩段關(guān)系里奔波緩和，直到有一天霍母真正敞開心扉接納寧佳書。

    寧佳書提問，也不是為了得到答案，只是為了引出接下來他們要面對的另一個客觀問題——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

    “上次夏圖南之所以愿意幫我澄清，是有條件的。”

    寧佳書十指交叉糾纏，就要相互把指甲蓋摳破了，“那天，申航論壇上的截圖照片傳開后，我本來想去找季培風(fēng)理論，到了酒店，剛好撞見他抑郁發(fā)作人事不省。我叫人把他送進醫(yī)院，在急診室外頭，夏圖南求我不要跟他哥哥斷絕往來，不要做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br>
    “很奇怪，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只要自己活得好，什么都不管的人，可是那一刻，我竟然不敢拒絕他。”

    “我那天真不該去找季培風(fēng)的，沒有看見他瀕死的樣子，沒有看見他手腕上那些縫針的劃痕，現(xiàn)在就不會每天晚上被他死了的噩夢嚇醒。就不會每天晚上一閉眼，我感覺自己的良心在被拉扯。”

    “我想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可我也真害怕，從來沒有那么怕過，怕他真的死了，這條生命就會成為我永遠(yuǎn)要背負(fù)的責(zé)任。”

    霍欽呼吸一屏，按住寧佳書的手，制止她近乎自我虐待式的排解，聽著她剖白原委，內(nèi)心竟隱隱猜到了她的意思，替她把最難的一句講了出來，“我們……又要分手了嗎？”

    那一個“又”字直踩在寧佳書的心尖上打了好幾秒顫，她才忍著眼淚點頭。

    為了能和她結(jié)婚，霍欽已經(jīng)想盡所有辦法，就算霍母真的被他們打動了，等未來某天了解到季培風(fēng)的事情，也絕對會勃然大怒翻悔，不止霍母，連霍父、霍奶奶都不可能同意。天底下沒人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背上這種負(fù)擔(dān)，陷入畸形的三角關(guān)系。

    更何況，根本原因本來就并非不可抗力造成，而是她自作自受，為年輕時候犯錯的自己買單。

    “前幾天，季培風(fēng)從前洛杉磯療養(yǎng)院的心理醫(yī)生給夏圖南回復(fù)郵件，說他的病情處在長程咨詢的過程中，需要隨時觀測系統(tǒng)治療，國內(nèi)的心理醫(yī)學(xué)治療領(lǐng)域落后于西方水平，他現(xiàn)在差不多才進入明確起效的階段，不可以在國內(nèi)繼續(xù)待下去了。但考慮到的他在國內(nèi)的好轉(zhuǎn)，心理醫(yī)生想讓我一起跟到療養(yǎng)院，幫助他渡過接下來的分界時點?！?/br>
    至于這個時點到底是多長，是幾個月還是半年，只能取決于季培風(fēng)的狀況，醫(yī)生也無法給出診斷。

    唯一清楚的是，這是季培風(fēng)最后的希望，所有人和他一起配合世界頂級的心理治療師，在這段長程咨詢中深入解決他成長中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解決所有愛情、親情印刻在他靈魂里、給他帶來的負(fù)面思維和不良的行為模式影響，找回身份認(rèn)同，重新建立人際和社會關(guān)系，在廢墟上構(gòu)建新的目標(biāo)與人生。

    “夏圖南把郵件轉(zhuǎn)發(fā)給我，我告訴他，給我一段時間考慮?！?/br>
    寧佳書不敢抬頭，地面在她眼眶的水色中出現(xiàn)重影，怎么努力忍也收不回去。

    整個空間里，除了窗外的雨聲和電影的對白，所有事物都安靜下來，像一根繃緊的弦。

    “所以，你在等我?guī)湍阕鰶Q定?！?/br>
    霍欽陳述結(jié)論，他嘴角動了動，聲音又過了良久才發(fā)出來，“佳書，你可真狠心?！?/br>
    她明知道霍欽永遠(yuǎn)沒辦法做出違背道德的自私選擇。

    寧佳書手里的熱牛奶溫度已經(jīng)散盡了，杯壁在指尖冰涼，霍欽探手抬起她的臉，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眼淚，然后默不作聲開始解自己的襯衫領(lǐng)扣。

    寧佳書順著他的身形陷入沙發(fā)，睡袍攤開落地，她的指尖最后還試圖摸索著將牛奶杯擺上沙發(fā)后的矮幾，但最終失敗了。

    半杯牛奶順著矮幾流淌到地面，無聲融入地毯，只余一片發(fā)暗的晦色。

    霍欽從來沒有像這樣粗暴，即便喝了酒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