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人生
考慮到嬴政仍在昏睡中, 夏無且從瓶子里倒出一粒藥, 取來溫水,那琥珀色的丸子遇水便輕松化開, 無須攪動便成了一碗湯藥。 樊於期端著碗讓嬴政將湯藥慢慢服下,又端了盆熱水替對方擦臉。 此時窗外雨聲潺潺,且越來越大, 偶爾伴著幾聲悶雷, 打濕了屋檐下懸掛的玄鳥銅鈴。 暮春已至, 雨水漸漸增多, 天氣也由溫暖開始變得燥熱。 這一來二去喂藥打水的, 待做完這些瑣碎,樊於期的額上亦沁出些許薄汗, 回頭一看微微一怔, 嬴政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 “王上可算是醒了!”樊於期欣喜不已, 心里懸著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我睡了多久?”嬴政略偏了偏頭,但見窗外漆黑一片,風(fēng)雨交加。 “將近一天。王上現(xiàn)在感覺如何?夏侍醫(yī)剛走不久,屬下這就去把他喚回來?”樊於期邊說邊扶著嬴政坐起, 在他身后墊了塊軟枕讓他靠坐得更舒服些, 接著又起身去倒水。 嬴政飲了半杯水, 搖搖頭:“不必,我已經(jīng)好多了?!?/br> “夏侍醫(yī)說王上是急病突發(fā), 看上去來勢洶洶, 實則并不嚴重, 只需好生調(diào)養(yǎng)即可。如今王上醒來,想必身體也愈了大半。”樊於期怕嬴政又多思傷神,便主動提及對方此番的病情。 何況夏無且確實說了,嬴政的病更多源自于心結(jié),心病則需心藥醫(yī)他亦希望對方能夠放寬心境,解開心結(jié)。 嬴政也不知是否體悟到樊於期話里的含義與用意,只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的雨:“我睡了這么久,母后可曾來過?” 樊於期想告訴他實話,卻又憶起太后的囑咐,只得違心地回答道:“不曾。不過太后十分牽掛您的身體,夏侍醫(yī)還是她第一時間叫來的呢!” “是么……”嬴政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言自語,“罷了,我本不該想太多?!?/br> 嬴政這樣的反應(yīng)令樊於期有些不知所措,他寧愿對方醒過來之后發(fā)一通脾氣或是砸?guī)准|西,總好過現(xiàn)在這般讓人心酸。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樊於期故意一拍自己的腦袋:“差點忘了,就在半個時辰前太子丹殿下來探望王上,還送了藥!看我這記性……” “哦,你讓她進來了嗎?” “那倒沒有,王上當(dāng)時還昏睡著,屬下覺得這樣不妥。再說太子丹殿下并沒有進來的意思,送了藥便回去了。夏侍醫(yī)說她給的藥十分稀罕難得,王上正是服用之后不久才蘇醒的……” 往常只要一提到太子丹,嬴政再沒興致也立馬提起了精神,就算是生再大的氣,只要太子丹在場他也會立馬冷靜下來。 然而,此時的嬴政也只是略微抬眼,淡淡地說了句:“你不讓她進來是對的,她若看到我這般情形,又該擔(dān)心得睡不著了。”說罷,便將胳膊搭上膝蓋,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樊於期暗暗著急,他不擅長勸解和安慰他人,此時此刻他竟巴不得太子丹能陪伴在側(cè),哪怕只是和嬴政說說話聊聊天也好,盡管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嬴政又開口道:“樊於期,你可曾見過這么大的雨?” 樊於期瞄了眼窗外,外面風(fēng)雨交加,偶爾夾雜著雷電…… “雨勢確實不小??烊胂牧耍窠褚惯@樣的天氣自然多些……王上是不是覺得雨聲太吵?屬下去把窗子關(guān)起來吧。”樊於期起身去關(guān)好窗,回來時只見嬴政目光空洞,嘴里似乎喃喃著什么。 樊於期走到跟前,方才聽見他說道:“先王拋棄我和母后的那一天,便是這般大的雨,那天是我的三歲生辰,早上天氣還很好,他抱著我逛集市,給我買了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兒。后來我看中一個糖人,先王身上的錢不夠了,便帶著我回去取。我在家門口看到了呂不韋的馬車,先王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他要出去一趟,回來就給我買糖人。我等啊等啊,沒有等到先王,只等來一群趙國人。他們把整座宅子封鎖了起來,我害怕極了。再后來,我們被趕了出來。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母后、還有你,我們?nèi)肆髀浣诸^,又冷又餓。后來母后告訴我,我才知道,我和母后不過是先王用來金蟬脫殼的誘餌,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那些年,母后和我受盡了別人的欺凌與白眼,他們都嘲笑我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經(jīng)常對我打罵。直到丹兒的出現(xiàn)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陌生人愿意真心待我好,后來我想通了,覺得先王棄了我也沒什么,至少我還有母后,可如今,我終于明白了……” “王上,太后待您是真心的!”樊於期連忙開口,他就知道嬴政說著說著便會把自己繞進去。 “真心?或許吧??筛鷧涡暮蛥文钅莾蓚€孩子相比,母后的這點真心又算得了什么?母后心心念念的只有呂不韋一人。我以前一直以為,母后在生先王的氣,所以也就連帶著不喜歡我??晌椰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不過是一場陰謀的附屬品,連親生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可憐蟲罷了。那些趙國人說的沒錯,先王拋棄我沒有錯,母后不喜歡我也沒有錯。錯的是寡人??!或許……寡人就不應(yīng)該生在這世上。” 說這些的時候,嬴政沒有憤怒、沒有難過、甚至沒有任何表情……活似一個提線木偶,只有眼睛和嘴巴在動。 樊於期忍不住打斷嬴政的話,這亦是他第一次冒著以下犯上的風(fēng)險,只是不愿看到他誓死追隨和效忠的少年繼續(xù)這般自我折磨下去:“王上,不要說了。這些早就過去了!您現(xiàn)在是大秦的王,遲早會成為天下之主……在不久的將來,列國將無不對您俯首稱臣!屬下書讀的少,卻記得孟夫子那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王上幼時漂泊無依嘗盡人間辛酸疾苦,又何嘗不是上天給予王上的歷練?玉不琢不成器,成大事者,必先經(jīng)歷一番磨煉。王上今后必會放眼于這泱泱九州、四海八荒,所經(jīng)歷的磨煉必然會大一些、難一些。屬下只希望您勿要再沉溺于過去;屬下一生之所愿,唯有王上能夠心愿得償,長樂未央!” “上天之意……天下之主……樊於期,你放心,我不會自此消沉下去的?!辟爸S地笑了笑,接著緩緩閉上雙眼,仿佛真的累了。 他不會消沉,也不能消沉,進一步若是刀山火海,可退一步又焉知會不會是萬丈深淵? 須臾間,許是雨疏風(fēng)驟,燭火在越來越大的風(fēng)中不斷搖動著、跳躍著,最終像是耗盡了心力一般慢慢熄滅。 黑暗中,嬴政驟然睜開漆黑深邃的眼眸,狹長鳳眸襯著他的一雙劍眉少了幾分剛烈英武之氣,反倒多了些許冷冽與陰晴不定。 手掌漸漸攥緊,少年的唇角勾起一彎弧度:“權(quán)柄、江山、榮耀……寡人勢必要將這一切悉數(shù)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