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國者侯
呂不韋算是徹底倒臺了, 連帶著他的客卿派一起…… 同朝為官的不管以前跟他交情如何, 而今都紛紛與之劃清界限。 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秦國人眼中的燙手山芋在六國人看來,則成了不折不扣的香餑餑。 原因很簡單, 呂不韋在秦國的政績有目共睹,現(xiàn)如今他在秦國的政治生涯已經(jīng)結束,于是六國說客紛至沓來, 個個都巴不得趁機把這位名震天下的呂相挖到本國, 為己所用。 本應冷冷清清的呂府卻不曾想一夜之間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月上柳梢,晚風漸涼。 呂府的大門已經(jīng)關閉,呂不韋獨自一人站在窗邊, 手里執(zhí)著一枚棋子卻遲遲沒有落子, 兩眼望著窗外的清幽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或等待著什么。 房內(nèi)只點了一根蠟燭, 像是有風拂過, 燭火微微晃動了一下。 “六國游說賓客皆白日登門, 閣下卻夤夜來訪,不走常路,想必也非尋常之人?!眳尾豁f說完,緩緩轉過身。 眼前的來客向他行了個禮, 然后摘下斗笠, 身上的白龍魚服在昏暗的房內(nèi)格外奪目:“晚輩姬丹, 見過呂相。” 呂不韋笑了笑:“老夫已被罷免, 如今賦閑在家,早已不是什么呂相了,太子丹殿下無需這樣稱呼老夫?!?/br> 姬丹搖了搖頭:“不。只要您愿意,您還是呂相?!?/br> 呂不韋端坐下來,伸手示意對方也就坐,接著為對方斟了杯茶:“來者是客,客隨主便,太子丹殿下先嘗嘗老夫府上的茶如何?!?/br> 姬丹不明所以,但還是輕啜了一口,眉心一蹙:“茶味太淡?!?/br> “這壺茶是晨起時煮的,當時還很濃,老夫便用它待客,不到一天的時間這茶就寡淡得如同白水了?!敝v到這里,呂不韋自己也喝了一口。 對方的言外之意很清楚了——想請呂不韋去別國任職的不止她一個,燕國在六國中實力較為弱小,又有多少籌碼能讓他呂不韋心動? 姬丹輕輕放下茶盞,正色道:“燕國雖比不得其它幾大國富強,但呂相當真認為他們能救您于水火嗎?” 呂不韋坦言:“其余諸國也就是派出使者進行交涉,最多讓出一些利益以換得老夫脫身,不過王上……” “秦王絕不會放呂相離開秦國,若其它諸國來使盲目開出條件,秦王必會心生忌憚,此舉反倒會害了呂相!” 看著神色凝重的姬丹,呂不韋捻須,淡定自若地一笑而過:“聽太子丹殿下的口氣,您對于救老夫離開秦國是十拿九穩(wěn)了?” “別國辦不到的,不代表燕國辦不到,不代表我大燕黃金臺辦不到……”見時機成熟,姬丹干脆亮明自己的身份,“不瞞呂相,除了燕國太子之外,晚輩還有一個身份——燕國黃金臺的少主?!?/br> 姬丹直接亮明身份,是出于誠意,同時她的身份也是最大的籌碼。 聰明人,都知道會怎么選。 呂不韋起身,從下往上打量著眼前一襲白衣耀眼,貴氣渾然天成的少年,半晌后,苦笑著慨嘆:“老夫自詡閱人無數(shù),沒想到漏看了你。仔細回想起來,自你質秦來到咸陽開始,朝堂內(nèi)外便一直波瀾不斷,想來也是和你脫不了干系?!?/br> “秦國矛盾重重,晚輩只是推波助瀾。這世上只有火上澆油,哪有空xue來風之理?”姬丹接過話道。 呂不韋聞言,大笑兩聲:“說得好!好一個燕太子丹!龍潛于灘,化身為魚,你身著白龍魚服,騙過了那么多雙眼睛,連老夫都被你蒙在鼓里這么久,還以為你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外邦質子……看來,王上遲早也會栽在你的手里?!?/br> 姬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緊,復又松開:“呂相會告發(fā)我嗎?” “告發(fā)你?”呂不韋輕笑了一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經(jīng)不是大秦的相國,這一切也就與我無關。太子丹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但老夫不會隨你去燕國。燕國為何積貧積弱,其原因想必太子丹殿下心里也有數(shù),縱然我同意前往燕國任職,難道憑我一人之力就能改變現(xiàn)狀么?恕老夫直言,燕王喜并非明主,當今六國君主也沒有一人能與秦王嬴政相比肩。即使老夫能如當年的蘇秦一樣佩六國相印,再次組成合縱聯(lián)盟,也無法與現(xiàn)在的秦國抗衡。除了為這天下徒添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火,又有何用?老夫是個商人,不會做無用功。” 此次姬丹夜探呂府,是真心想救呂不韋,無論于公于私,她都不愿眼睜睜看著對方死。 而今夜這一番談話,更讓她重新認識了這個商賈末流出身的秦國風云人物。 可是呂不韋不想走,那么誰也不能強迫他走。 “晚輩已知呂相心意,晚輩就此別過。”姬丹說完,面對呂不韋深深鞠了個躬,轉身,翩然離去。 燭火依舊像先前那樣微微晃動,呂不韋知道,姬丹已經(jīng)走了…… 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盤上,那里,還有一個殘局尚未解開。 月上中天,夜涼如水。 軒窗半開半合,從外透出些許月色星光。 呂不韋仍然沒有歇息,他的手依舊執(zhí)著那枚黑子。 確切地說,他從早晨開始便擺了這個棋局出來。 六國的說客,包括剛剛來過的燕太子丹都不是對弈之人。 真正的執(zhí)棋者,還沒有來。 不過,應該快了…… 耳畔,腳步聲越來越近。 呂不韋慢慢飲盡杯中已然毫無味道的茶水,并未急于轉身,而是一邊欣賞著窗外的樹影月色,一邊開口:“老夫在府上等候多時,王上終于來了?!?/br> 嬴政穿著常服,站在他背后:“仲父沒轉過身,怎知是寡人?” 呂不韋放下茶盞,一只手仍擱在棋盤上:“老夫如今被罷免,六國那些挖墻腳的老夫都見過了,至于以前交好的秦國朝臣,他們現(xiàn)在對老夫唯恐避之不及。除了王上,還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老夫的府上?” 嬴政倒也爽利,直接撩袍在呂不韋對面坐下:“仲父機智過人,僅憑一片棗樹林就將寡人困于蘄年宮,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謀反的罪名撇得干干凈凈,寡人自愧不如。此番寡人能勝過仲父,實乃僥幸?!?/br> 說著,他拿起一顆白子放在棋盤上。 呂不韋笑了笑,也落了一顆棋子:“王上過謙了,若不是因記掛太后,王上也不至于被逼到當時那般田地。說到底,人只會敗給自己,怎會敗給他人呢?” 嬴政不擅于棋藝之道,尤其是這種破解殘局,他一向對此頭疼不已……果然,不到十手便陷入困境。 嬴政拿著棋子心里犯難,嘴上卻說道:“仲父還是像以前那樣,字字珠璣,連下棋都能每每落子于關鍵之處。” 講到這,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將棋子擺在了對方黑子最多的那一片:“寡人這趟前來,是想讓仲父最后一次為我解惑?!?/br> 呂不韋不慌不忙地落子應對:“老夫畢生所學皆已傾囊相授,實在沒什么可教的了。解惑談不上,全當是切磋吧?!?/br> 燭火映著嬴政的一雙鳳眸,他的眸光隨著眼前搖曳不定的昏黃微光一起忽明忽暗:“寡人聽聞當日是仲父的幕僚李斯私自命人行火攻之計,能在仲父手下出謀劃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弒君,足見其才能和魄力。寡人想將來對此人委以重任,不知是否可行?” 提及李斯,呂不韋不禁冷笑:“李斯雖師從荀子門下,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但一心爭名逐利,朝秦暮楚全無定數(shù)。本質上與咸陽城內(nèi)的販夫走卒并無不同。如若可能,王上可以將李斯的同門師兄韓非招攬過來,此人是韓國公子,才能和人品非李斯所能比擬。老夫出使韓國時與他有過數(shù)面之緣,老夫敢斷言,此人才是助王上成就大業(yè)的最佳人選?!?/br> “寡人明白了……”嬴政說著,看了一眼棋盤上黑白雙方的形勢,“如今天下大勢就如同這棋局一般,雖未到收官,然大局已定。仲父認為秦國一統(tǒng)之后,當實行何種國策方能長治久安?” “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廣施仁義于天下。” 呂不韋說完,嬴政不由得怔住,半晌后才不屑地開口:“本以為仲父會有獨到的見解,不曾想仍舊是老調(diào)重彈?!?/br> 呂不韋此時提出的國策與當日朝堂論戰(zhàn)上所說的并無不同,嬴政一度以為對方那時所言只是為了跟自己唱反調(diào),沒想到居然是呂不韋一直的堅持。 “夏桀失德,商湯代之;商紂無道,周武伐之;周幽昏聵;群雄逐之……九鼎的輪替不過是民心的選擇,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莫不如是。” 然而,他的堅持終究未曾打動過嬴政一絲一毫,年輕的君王恣意大笑道:“仲父何故出此妄語?寡人憑函關之險要,擁巴蜀之沃土,加上我大秦的百萬雄師,這天下何人能敵?!若論民心所向,仲父比寡人更得民心,怎的寡人如今成了仲父的座上賓,仲父反倒成了寡人的階下囚呢?寡人只相信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只要一個人足夠強大,天下間則無人可與之匹敵!” 呂不韋搖搖頭,長嘆一聲:“王上此般并非自強,實乃自戕。” 說完這句話,嬴政便投子認輸:“論弈棋,寡人不是仲父的對手,這一局再進行下去也無必要?!?/br> “老夫原以為要等的人來了,便能下完這盤棋??上Я?,殘局仍然是殘局……”呂不韋亦將手中黑子放入棋盒,幽幽嗟嘆道。 嬴政默默為呂不韋斟滿一杯酒,緊接著起身推開門,在房門邊略微停下步子:“寡人畢生所學皆承自于仲父,畢生所痛亦源自于仲父,這其中的恩與怨,寡人實在無力再計較了……就讓這杯酒,了斷一切吧?!?/br> 呂不韋端起那杯酒放到唇邊時,不由得想起了成蛟臨死前的情景。 那個少年,據(jù)說至死都是大睜著眼睛…… 他想起對方的掙扎,對方的詛咒。 冷冽酒液滑入喉嚨,激起一陣陣戰(zhàn)栗…… 呂不韋卻無聲地笑了,凄然又苦澀的笑。 都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