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水下肚, 口干舌燥緩解了不少。

    姬丹將水杯拿走, 正躊躇著要不要去叫徐福過來, 嬴政一把抓住了她的臂彎：“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醒來時的第一眼便是丹兒守住床榻邊，憔悴的面色, 以及眼底的烏青無不證明面前之人已經(jīng)幾天幾夜未曾好好合眼了。

    嬴政的記憶只停留在兩人逃至斷崖的時候，雖然那時的他已經(jīng)有些意識不清，可他仍然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刻的悲哀與決然……

    他的丹兒看似柔弱，骨子里卻最是堅定隱忍, 即便身陷絕地也不會放棄任何一絲哪怕再渺小的希望。

    他不知道他的丹兒究竟掙扎了多久, 才懷著深深的絕望抱著自己跳崖……

    “兩天……”姬丹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眸光，順手掖了掖被角, “你睡得很不安穩(wěn), 像是被魘住了?！彼辔丛嬖V嬴政, 這兩天來的每一時每一刻于自己而言，無一不是煎熬。

    一時間，兩人陷入靜默。

    姬丹羽扇似的睫毛垂下，片刻后，一雙寬厚大掌包住她的右手。

    “無礙，只是剛剛做了個夢……”嬴政看著她，眼睛亮晶晶的。猶豫了少許, 終是又緩緩動了動唇：“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夢”

    夢里的一切都無不暗示著那些曾幾何時的丑陋傷疤非但未曾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消弭，反而扎根于內(nèi)心深處, 成為了籠罩他一生, 揮之不去的詛咒。

    “既然不是好夢, 就忘了吧。你傷得不輕，要多注意調(diào)養(yǎng)身體。”姬丹反握住他因出汗而發(fā)涼的雙手，將其放入被褥中。

    即使在這兩日的昏睡中，阿政依舊緊蹙著眉頭，時而說些模糊不清的囈語……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就算在睡夢中，阿政也依然在承受著無邊無際的苦痛。

    “你會背叛我嗎？”嬴政驀然問道。

    姬丹回過身，破曉剛至，濃重的夜色尚未褪去，嬴政的五官面廓隱現(xiàn)在一片昏暗之中，黑漆漆的眼眸亮得出奇。

    見她遲遲未發(fā)一言，嬴政笑了笑，一絲苦澀從眸光里一閃而過：“罷了，這個問題本就毫無意義?！?/br>
    姬丹低下頭，心里酸澀難言：“阿政，你還在怪我……是不是？”

    “我本就沒有原諒你。七年前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當(dāng)我知道你接近我是另有目的那一刻，你我之間便再也回不去了?！敝v到這里時，嬴政不由得一聲嘆息。

    是啊，回不去了……

    他們從一出生便注定了身不由己，即便曾經(jīng)許以彼此的幾分真心亦敵不過復(fù)雜多變的人心。在這波譎云詭的世間，相知何其艱難，相守更是無望。

    姬丹只覺得眼眶酸澀，哀莫大于心死，她寧可阿政說些氣話，甚至對她惡語相向也沒關(guān)系，但就是不要用這種悲涼的語氣陳述這個他們倆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其實，這一切并非都是你的錯，其實你不在的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就算沒有你，我和母后遲早也會走到那一步……”嬴政苦笑著，面色又白了幾分。

    他在笑自己的母后，更是在笑自己——他活成了一個笑話，比自己的母后更可笑。

    “阿政，別胡思亂想了……身體要緊?！睉n思過度，自然不利于康復(fù)，姬丹覺得自己是否應(yīng)該出去。

    既然阿政說了不想原諒，那么他大抵仍然是討厭自己的，倘若自己不在這里，阿政至少可以睡個好覺。

    就這樣想著，她便起了身，正欲開口讓嬴政好好休息，不料被對方再次抓住手腕。

    “不要再背叛我了……”嬴政拼命地睜大眼睛，虛弱的身體只是多說了幾句話便氣力不繼，疲乏與困意一陣陣侵襲著他的腦海。

    “不要先對我好，再將我拋下……”竭力保持著清醒，捏得姬丹手腕隱隱作疼，大有對方不答應(yīng)便誓不罷休之意。

    而只有姬丹才懂，他的偏執(zhí)、他的狠辣、他的恨意與懇求不過是為了留住最后那一抹溫暖。

    姬丹顫抖著伸出手，掌心貼著掌心，緊緊相握，內(nèi)心酸楚之余便只剩下無盡的愧疚與追悔莫及——悔的是不該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以至于又害得阿政差點斷送了性命；愧的是曾經(jīng)那些謊言與欺騙傷他至此，他也不曾對她回敬以相同的陰謀詭計。

    可是阿政，我從來都不是你生命中的陽光，我的到來只會給你增添無盡的麻煩和危險。

    你我終究是彼此命運里的過客，一味強(qiáng)求只會害人又害己……

    所以，你必須遠(yuǎn)離我，或是我離開你。

    望著嬴政因經(jīng)受不住倦意而沉沉睡去的面容，姬丹忍著淚，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終歸給不了阿政一個承諾，就像她明知那些爾虞我詐、虛與委蛇有悖于自己的良心，卻還是不得已去逢場作戲。

    阿政說得對，他們倆都有著太多身不由己，如今再談及原諒，著實太晚了。

    之前嬴政都是因傷重而昏昏沉沉，說是昏睡更貼切，只有這一夜睡得實打?qū)?，一覺到日上三竿，直到徐福伸著懶腰一搖三晃地過來看姬丹為他換藥時才悠悠醒轉(zhuǎn)。

    “醒啦？”號稱“鬼醫(yī)”的年輕人打著哈欠，懶洋洋地靠著衣柜，“也確實該醒了若是再睡兩天，你自個兒倒沒什么，你媳婦兒倒先撐不住了。到那時我還得救兩個人，麻煩！”

    突然闖入視線的徐福立刻引起了嬴政的注意，他皺眉打量著面前的年輕男子：“你是……”

    沒等姬丹開口介紹，徐福便自來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鬼醫(yī)’徐福，正是在下！不過我更喜歡別人叫我神醫(yī)，你以后也可以喊我徐神醫(yī)?！?/br>
    嬴政雖不是江湖中人，但“鬼醫(yī)”的名號他還是有所耳聞的。不過，他一直以為對方和徐夫人年紀(jì)相仿，是個性格乖僻、讓人捉摸不透的老頭子，卻未料此人竟如此年輕。

    “大恩不言謝。此番我等意外蒙難，得遇閣下相救，他日定當(dāng)回報?！卑肷魏?，大概是并未看出什么所以然，嬴政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同時不著痕跡地收回審視的目光，轉(zhuǎn)而專注地看著姬丹為自己包扎傷口而動來動去、忙個不停的一雙纖手。

    徐福壓根不在意對方是不是真心實意的感謝，只略一抬手：“回報就不必了，你媳婦已經(jīng)替你還了，你并不欠我的。”

    嬴政疑惑地看向姬丹，姬丹急忙抬起頭解釋：“徐神醫(yī)專攻藥理研究，旁的東西他也看不上，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此后他所有用來研究的藥草都由我來提供?！?/br>
    當(dāng)然，自己給徐福當(dāng)藥人的實情是萬萬不可告知嬴政，她只能臨時編了個謊話。

    姬丹內(nèi)心苦澀難言，明明不想再騙阿政的，可她又不得不說了謊。

    所幸的是嬴政這一次信以為真，安安靜靜地閉上眼，再不發(fā)一言。

    為嬴政換好藥之后，姬丹便像昨天一樣去履行之前的約定——試藥。

    徐福一面為她把脈，一面問了幾個在她聽來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什么飯吃得怎么樣、晚上睡得怎么樣，又或者有沒有出現(xiàn)頭暈心悸之類。

    剛開始的那兩天阿政還高燒不止，她幾乎徹夜守在對方身邊不眠不休，自是寢食難安。如今阿政雖然醒轉(zhuǎn)，但昨夜那些話又觸動其憂思，憶及昔日流年，不禁感時傷懷。

    徐福診脈完畢，又對著姬丹的臉瞧了好一會兒，直到把對方看得不自在，才長嘆了一口氣。

    他這一嘆氣，可把姬丹弄得心里霎時一沉：“徐神醫(yī)，是不是……我時日無多了？”

    病了這些年，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黃金臺與燕王宮皆不乏名醫(yī)，然而從小到大，每個為她看過診的醫(yī)師上到宮里的御醫(yī)世家下至民間的杏林圣手皆對此束手無策，甚至有人斷言即使保養(yǎng)再得當(dāng)，身患弱癥的她亦活不過而立。

    現(xiàn)如今，她已二十六七，自忖那些醫(yī)師的話也將要一語成讖了吧。

    想到這里，姬丹不禁回憶起過去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她這一生都是別人的影子和替身，唯一獨屬于自己的那份感情也在七年前隨著質(zhì)秦的結(jié)束而煙消云散，細(xì)細(xì)想來這世間好像也沒什么值得自己留戀和牽掛的。

    若就這么孑然一身地去了也沒什么，只是苦苦掙扎許久，到頭來卻終究未能護(hù)住青莞的周全，也沒能真正和阿政坦誠相待、真心相許，此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此。

    “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還時日無多，誰告訴你的？！”徐福睜大眼睛怒氣沖沖瞪著她，好像自己的醫(yī)術(shù)受到了莫大的質(zhì)疑。

    思緒被打亂，姬丹茫然的看著他……既然沒事，那你好好的嘆什么氣?。?/br>
    看著姬丹懵了一臉卻又不敢多話的樣子，徐福指著自己的鼻子，忍無可忍道：“告訴你，我老徐的名氣可不是吹出來的！你這病是麻煩，但也只是麻煩而已。疑難雜癥算什么，除了死人我救不回來，只要還有一口氣的，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你的脈象比以前明顯強(qiáng)了些，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嗎？若非這些天你茶飯不思、睡眠不足，藥效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更顯著，不信你運功試試。”

    這些天姬丹只顧著照料嬴政，哪里還顧得上自己的身體，聽徐福如此一說，不禁覺得還真的是那么回事。

    按理說自己身子骨本就不及常人，近兩三年更是每況愈下，像這般歷經(jīng)九死一生之后又沒日沒夜地照顧人，放在以往早就撐不住了，而她現(xiàn)在除了感覺累點，其它諸如頭昏氣短胸悶等癥狀并未出現(xiàn)，難道是身體真的恢復(fù)如常了？

    姬丹嘗試著自丹田提氣，隨著掌心慢慢向上推出，體內(nèi)的真氣沿著奇經(jīng)八脈循環(huán)了一遍……

    不多時，姬丹收回內(nèi)力，睜開眼睛的同時不禁喜笑顏開：“真的不一樣了！過去我運功至少需要花一盞茶的工夫才能打通全身經(jīng)脈，現(xiàn)在一下子就打通了……徐神醫(yī)可真厲害！”

    “對了嘛！”聽到姬丹由衷的夸贊，徐福覺得特有面子，臉上立馬陰轉(zhuǎn)晴，“剛才我嘆氣不是為你，而是為我自己?！?/br>
    講到這，他故意稍作停頓，生怕對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似的：“在其他人眼里的不治之癥，被我三下五除二開幾副藥就治好了，天底下怎么會有我這樣的天才？！嘖嘖嘖……”

    看他那副嘚瑟樣，姬丹不禁覺得這人固然玩世不恭，言談舉止也頗為乖張肆意，倒也是真性情，又思及先前試藥一事，此刻的她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徐神醫(yī)讓我做藥人，其實是為了治我的??！”

    “你要這么想也可以，可我的本意確實只是試藥，治病不過是順帶?！?/br>
    姬丹會心一笑，儼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講話方式：“如此說來，我的病已經(jīng)痊愈了嗎？”

    “八九不離十吧，只要按時服藥，半個月之后就好得差不多了，以后你的生活也就跟平常人無異了……哦，對了！有件事我忘了說，你這身子畢竟有過先天不足，生孩子會很危險。不過看你夫君對你那樣深情，就算你不能為他生兒育女，想必他也不會怪你的。你若真的覺得對不住你夫君，不如讓他納個妾，反正你們大戶人家不都是這樣的么！”

    姬丹原本只是問一下自己的身體情況，卻不料對方越扯越遠(yuǎn)，實在讓她不知從何說起。

    至于未來之事，她根本從未肖想過和阿政一起長相廝守，更何況孩子……

    思及此，姬丹只好傻呵呵一笑：“那是自然，我這身子骨怎么能生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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