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心蘭離開阿房宮后, 緊接著便踏入了端華宮。

    苦夏已經(jīng)等得很不耐煩, 一看到人進來也沒給好臉色：“怎么這么晚才來？”

    杜心蘭跪地俯身, 不溫不火道：“夫人恕罪。阿房宮那位留臣妾用了宵夜，故而耽誤了些時間?！?/br>
    “她倒是會做人, 知道你現(xiàn)在的位分僅次于本宮，又有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才反應(yīng)過來要巴結(jié)。以前你還是七子的時候, 怎么沒聽說她討好過你？！”苦夏冷笑, 面色頗為不忿。

    杜心蘭無故受氣，心里難免不痛快……她本也是個不好相與的, 如今為了孩子日后在宮里好過些只好忍氣吞聲，面上依舊平靜如常：“夫人息怒。臣妾現(xiàn)在擁有的都是夫人給的，若非夫人多年庇護，以臣妾的出身和家世, 怎會有今天的地位？阿房宮那位不過小門小戶，孤陋寡聞、目光短淺, 夫人何須與她一般見識？”

    聽了杜心蘭的話, 苦夏哼笑了一聲：“小門小戶？你莫不是真以為她是你老鄉(xiāng)？！”

    杜心蘭故作驚訝：“難道她不是巴蜀人么？”

    苦夏早已知曉姬丹的身份，正因如此, 她亦開始懷疑杜心蘭對自己有所隱瞞, 不過這都不重要。公子高還在她手上, 縱然杜心蘭生了二心, 也得想想自己的兒子, 掂量掂量代價是否能付得起。

    想到這里, 苦夏朝著跪于面前之人抬了抬下巴：“起來吧。你既在那兒待了那么長時間，那便說與本宮聽聽——她食欲如何？身體如何？胎象如何？”

    杜心蘭心中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起身，面朝苦夏端坐的位置：“夫人所憂慮的，無非是覺得王上對那位動了真心，若再產(chǎn)下一名男嬰，扶蘇公子的地位恐受到威脅……其實夫人大可不必如此。”

    苦夏的心思被說中，看向?qū)γ嬷说捻庖嗌畛亮藥追郑骸按嗽捲踔v？”

    杜心蘭抬起頭，一字一句道：“這個孩子，怕是生不出來?！?/br>
    苦夏雙眼睜得大大的，很明顯被這個回答驚到了：“生不出來？”

    “她的脈息比常人要弱許多，擺明了是有先天不足之癥，隨著月份的增大，身體會虧空得越發(fā)厲害，只怕?lián)尾坏教鹤阍?，母體就承受不住了?！?/br>
    “可畢竟有夏無且在，一切都未可知。你何以這般肯定？”

    杜心蘭微微一笑：“臣妾那位師兄確實醫(yī)術(shù)精湛，年紀(jì)輕輕便獨當(dāng)一面，可那又如何？就算能把孩子保到足月，然而生產(chǎn)那一關(guān)終究是天險，夫人覺得到了那時，她那樣的身子還能撐得過去么？”

    苦夏這次倒信了八九分，俗話說“生孩子猶如過鬼門關(guān)”，她自己也經(jīng)歷過這一遭，當(dāng)然知道杜心蘭所言非虛：“你的意思是……本宮什么都不用做，靜待她生產(chǎn)時一命嗚呼即可？”

    杜心蘭心想敢情你還真的打算出手害人吶，真是為了兒子夠拼的，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天意如此，人力豈能改變？她命中注定福薄命淺，夫人根本無須為此煩惱?！?/br>
    “好，那本宮就聽你的！若到時如你所料，上天收了這心腹大患，本宮便親自向王上提請，擇公子高為扶蘇的伴讀，讓其與扶蘇進同一間書房修習(xí)，拜同一位夫子為師。不過，若到時候并未像你說的那樣……”苦夏說著，起身款款走近杜心蘭身前，幽幽地注視著面前眉清目秀的女子，“本宮，定不會輕饒?！?/br>
    不論前朝還是后宮，恩威并施永遠(yuǎn)是馭人最有效的方式。尤其對于杜心蘭這種沒有絲毫根基和背景的，拿捏起來最不費勁，使用起來也得心應(yīng)手。

    “謝夫人美意。只是高兒年紀(jì)還小，又資質(zhì)平庸，拜師為時尚早，過兩年也不遲。”杜心蘭神色不變，像是習(xí)慣了對方居高臨下的語氣。

    讓自己的孩子和最受重視的長公子待在一起修習(xí)課業(yè)，在一般人的眼里已是莫大的殊榮，這樣一個機會可謂是求之不得?？啥判奶m并不這么想，她只盼孩子能平安長大，一生順?biāo)煜矘?，奈何生在帝王家，她這個母親又無所依傍，唯一能做的只有讓孩子遠(yuǎn)離紛爭。

    嬴政的孩子那么多，一個平淡無奇的公子高，自然不會吸引什么注意。因此，杜心蘭對自己的兒子從沒有什么要求，不愿練字就不練，想玩就讓他玩?zhèn)€夠，別人想出頭便由著他們?nèi)幦ザ?。在這宮中，平庸也不失為一種生存之道。

    苦夏沒想到杜心蘭對她拋出的“好處”會是這種態(tài)度，不過她并未想那么多，畢竟她也并非真心讓公子高和扶蘇一同學(xué)習(xí)，既然對方推辭，那她也懶得計較這婉拒是真是假：“既然你認(rèn)為還沒到時候，那就以后再說……時辰不早了，本宮去看看扶蘇睡了沒有，你也回宮吧?！?/br>
    耐著性子虛與委蛇了那么久，杜心蘭此時亦是煩得一刻也待不下去，正好苦夏趕人，心中總算松了口氣，道了聲“告退”便匆匆離去。

    ·

    夜涼似水。

    姬丹躺在榻上，衾被裹在身上如同一只毛毛蟲似的，翻來覆去卻仍無法入眠。

    大概是白天去了咸陽閣，又探出什么秦宮的內(nèi)應(yīng)，再加上晚間杜心蘭突如其來的造訪，這種情況下要是還能呼呼大睡，心眼兒也太大了！

    沒有睡意，姬丹便索性坐了起來，又一次將左手搭上右手腕，閉目凝神，仔細(xì)感受著脈息的波動。

    這是她今夜不知道第多少次為自己把脈了，好在反反復(fù)復(fù)把了多次，可以確定的是現(xiàn)在她的脈象雖比不上常人，但也不過是稍稍顯弱，一時半會診不出弱癥……思及此，姬丹這才稍微安心了些。

    幸虧前幾日荊軻為她輸了內(nèi)力，使得脈息比往常強了不少，否則今晚對上杜心蘭怕是難以蒙混過關(guān)。

    然而，放心也只是暫時的。

    后宮的暗潮洶涌、咸陽閣的蠅營狗茍、哥哥的“螟蛉計劃”，以及那個潛藏頗深的內(nèi)應(yīng)……這些千頭萬緒，讓姬丹無從下手，而她日后的處境，必定更加艱難。

    ·

    嬴政這一夜也沒睡好。

    確切地說，自從樊少使出事后，他便很難入眠。

    每每一合眼，腦海中就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那些死去的人。

    他看到母后哭著控訴他為何對心兒和念兒如此絕情；看到呂不韋冷眼旁觀如今這看似太平實則暗藏危機的局面；看到成蛟失望地質(zhì)問他為何不為自己平反，讓自己死了都背負(fù)著謀逆的罵名……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煩意亂、頭疼不止。

    嬴政的頭風(fēng)又發(fā)作了，夏無且鄭重其事告誡他——若是再不把自個兒的身體當(dāng)回事，即便是他傾盡所能，只怕也回天乏術(shù)了。

    嬴政應(yīng)得很干脆，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真把對方的話聽進去，不過按照夏無且對他的了解，自己的話多半又被當(dāng)作了耳旁風(fēng)。

    年輕的太醫(yī)令表示心累，像他這般年紀(jì)便坐到了醫(yī)丞之首，按理說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但是反過來想想，承受的壓力也是難以想象的。

    唉，好懷念曾幾何時當(dāng)游醫(yī)的日子！

    夏無且前腳剛走，趙高后腳就踏進了甘泉宮，手里拿著個小小的扁盒子，看上去像是裝首飾的。

    “王上命工匠們打造的頭飾已完工?！壁w高邊說邊雙手托著盒子呈上，讓嬴政過目。

    嬴政看了兩眼，覺得還算合心意，便差了趙高將其送到阿房宮去。

    一向惟命是從的趙高卻推脫：“奴才以為，還是王上親自送過去最好，奴才去怕是不太合適?！?/br>
    嬴政斜睨著他，嘴角微動：“讓你去你就去，哪兒來那么多廢話！寡人使喚不動你了么？”

    “不敢?！痹挾嫉搅诉@個份上，趙高只得領(lǐng)命去了阿房宮。

    ·

    “這是……給我的？”姬丹收到禮物的時候剛好午睡起來，精神看上去還不錯。

    古樸的桃木盒子里靜靜地擺放著一支赤金打造的步搖，步搖的一頭是云朵的形狀，惟妙惟肖，墜子則別出心裁地以珍珠作串，設(shè)計成雨滴的樣式，讓人看一眼便忍不住駐足觀賞。

    “王上可是雇了十幾名能工巧匠，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制成這支步搖，并取名為‘云雨’。首飾雖小，王上對姑娘的心意卻是六宮上下都不能與之相比！”趙高也是實話實說，跟在嬴政身邊這么多年，他確實沒見過對方對哪位宮妃如此上心。

    阿胡驚呼了一聲，見趙高轉(zhuǎn)過臉看她，趕緊捂住了嘴，臉羞得通紅。

    姬丹乍一聽也詫異了一下，耳根不自覺泛紅，畢竟誰會給一件首飾取這樣一個露骨的名字，可一轉(zhuǎn)念又品出幾分其它的意味。

    握著這支精致的步搖，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趙高，淡淡一笑：“勞煩趙府令替我謝過王上，并幫我?guī)Ь湓挕驼f他的心意我已知曉?！?/br>
    “姑娘喜歡就再好不過，王上還以為您不喜金銀珠玉呢。”趙高依舊是慣常的那副假笑。

    姬丹將步搖直接往松松綰起的發(fā)髻上一插，然后照了照鏡子，微微挑眉道：“我雖不喜那些珠花首飾，但這步搖確實精美無比，想來工匠們著實花了一番心思。當(dāng)真是精誠所至……”

    趙高愣住，一絲訝異與疑惑從眼眸里一閃即逝，頷首時已恢復(fù)了平常那張標(biāo)準(zhǔn)的笑臉：“姑娘此言差矣！這并非京城咸陽所制，而是由雍城行宮里的匠人打造。咸陽的工匠雖然多，但大多數(shù)的做工款式都差不多，單單是那十幾個匠人都是精挑細(xì)選過來的?！?/br>
    “沒想到一件首飾就耗費那么多人力物力，實在是折煞我了！”姬丹嘴上打著太極，暗中卻一直在觀察對方的神色變化。

    盡管剛剛趙高反應(yīng)很快，掩飾得也極好，然而他眼神的波動和語氣的停頓卻是掩蓋不了的事實。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乃黃金臺高層約定俗成的緊急接頭暗號，除了主上、軍師和少主之外，便只有六大閣的閣主才知道這個暗語。

    姬丹在這時突然選用這個接頭暗號，當(dāng)然不是為了跟誰取得聯(lián)系，而是在試探趙高。

    在這之前，荊軻便懷疑秦國的中車府令就是白閣主說的那個內(nèi)應(yīng)，而秦舞陽對此諱莫至深更說明了此人隱藏極深且身份敏感，今日趙高主動上門無疑是一個大好時機，故而她才來了這么一出。

    “這是哪里的話？！姑娘是王上心尖兒上的人，只有貴重的東西才配得上您吶！若姑娘沒有其它的吩咐，奴才便下去了。”

    趙高似乎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姬丹也沒有留他的意思，于是讓阿胡送他出門。

    送走了趙高，阿胡回來時看見姬丹不知何時又將步搖從頭上取下，握在手里發(fā)呆。

    “這么好看的頭飾，貴人拿下來干什么……哦，奴婢明白了！貴人定是愛不釋手了吧？”自從趙高來這一趟之后，阿胡的心情就出奇得好，“步搖精巧，情意深重……王上擺明了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想借這支步搖與您重歸于好呢！”

    姬丹笑得勉強，卻什么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