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不復
黃昏時分, 秦國一處邊陲小鎮(zhèn)里漸漸亮起了稀疏的燈火,小販們陸陸續(xù)續(xù)收攤回家。 樊於期頭戴一頂草帽推著板車, 帽檐壓得極低, 臉龐被遮住大半,略佝僂著背不疾不徐地低頭走在街邊……他的劍就放在板車里, 菜蔬堆在上面起到了很好的掩蓋作用。 自打從黃金臺那撥人的手里逃出來,他便一路向西往咸陽方向奮起直趕,途中除了要防范燕國人的圍追堵截, 還得時刻提防被自己人認出來,這般猶如過街老鼠一樣的日子不知何時才是個頭……好在他心性堅定頑強,運氣也不錯, 經(jīng)過一個月的艱難跋涉, 終于在昨夜有驚無險地到達了秦國的邊境線。 眼看著天色不早,樊於期不動聲色地繞過那些張貼著他畫像的墻, 將滿滿一車菜推到角落里, 打算席地休息片刻。 衣袋里的盤纏還是從那幾個被他殺死的燕國死士身上搶來的,如今已所剩無幾, 住宿肯定不夠, 更重要的是投宿客舍須登記個人身份, 這樣一來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為保安全起見, 也為了讓自己能夠撐到咸陽,樊於期這一路星夜兼程、風餐露宿, 吃了不少苦。不過這都不算什么, 進入秦國境內(nèi), 黃金臺的人馬已經(jīng)不足為慮,此時最令他擔心的反而是被自己人發(fā)現(xiàn)行蹤。 不能被發(fā)現(xiàn),尤其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咬牙挺??;必須撐到親眼見到小政的那一刻;必須親口將真相、將燕國人的陰謀一五一十告知對方! “老兄,你這車蘿卜看上去新鮮水靈得很,哥們兒拿幾個嘗嘗鮮?”幾個衣衫破舊的漢子大喇喇地走過來,一人拿起一個蘿卜坐在角落里就啃。 樊於期知道這些人不過一幫子市井無賴,平常干的無非是些欺男霸女的勾當,然而虎落平陽被犬欺,現(xiàn)在的他不愿多生事端,只好忍氣吞聲。 這一車野菜都是從附近山頭上挖的,一來為自己果腹,二來也為掩人耳目。 如今蘿卜正值時令,格外鮮嫩脆爽,那幾個無賴啃得不亦樂乎,漸漸地也跟樊於期東拉西扯講起了閑話。當然,聊的大多是些低俗無聊的內(nèi)容,樊於期很是反感,正欲借故走人,不知怎的忽然從那伙人的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樊於期腦中警鈴大作,渾身上下肌rou繃緊,只聽其中一人說道:“哪里來的樊將軍,他早就不是什么將軍了!沒看到全國各地貼的通緝令嗎?他跑了,就是叛國賊;被抓了,就是階下囚。連樊家的祖墳都被官府奉命掘了……” 話音未落,但見樊於期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剛剛說什么!” 別看那幾個無賴拿蘿卜的時候夠橫的,誰知一對上氣場全開的樊於期,當場就懵了,反應過來后立馬慫得跟癟三似的,哆哆嗦嗦地老實交代道:“樊…樊將軍父親的墳墓被……被官府給掘了……” “不可能!”樊於期瞬間雙目失神,失聲喊道,“他不會那么做的!不會的!” 那人嚇壞了,也沒注意樊於期說了啥,苦著臉試圖好好解釋:“我騙你干什么!不信你就隨便找別人問問,看看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樊於期猛地放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盡管內(nèi)心深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可潛意識里卻儼然明白這就是鐵一般的事實——秦律對叛將的懲罰便是“夷三族、掘祖墳”! 樊家人丁單薄,他的父親樊空羽是個游俠,半生都在江湖中漂泊行走,即便得遇天定良配,然命途多舛,最終依舊緣分淺薄,各自結(jié)局慘淡。 到了樊於期自己這一代,便只有他與meimei相依為命。然而meimei紅顏薄命,樊家到最后除了父親那座孤墳,便也只剩下孑然一身的他。 可是如今,竟連那孤墳也沒有了…… 那幾人已隱隱感覺到樊於期不是個簡單角色,又見對方不住地自言自語,明顯一副受了刺激的樣子,趕緊一個個麻溜兒滾蛋了。 · 樊於期在一間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卻還在嚷嚷著“上酒”。 夜色漸深,街上店面大多已關門。 望著滿桌七零八落的酒壇子,小廝苦不堪言:“客官,小店馬上就要打烊了……” 樊於期聽罷,瞇了瞇迷蒙的醉眼,二話不說起身就走。 小廝急忙開口提醒道:“哎,客官您還沒付錢呢!” 樊於期將剩下的小半袋銀錢一股腦全扔了過去,小廝一數(shù)發(fā)現(xiàn)數(shù)目不對,趕緊拉住他:“這錢遠遠不夠?。∧愫攘四敲炊嗑?,怎么就給這點錢?!” “只有這么多?!狈镀跊]精打采地應了句,伸手將人揮開。 小廝急了眼,追著他來到了街上:“喂,你這人怎么喝酒不給錢吶!今天不把帳付清就別想走!” “哐啷——”一聲,巨闕出鞘,寒光霎時照亮了如墨夜色,也將樊於期的眸子映得更加雪亮。 何曾被人用劍指過,小廝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如土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樊於期冷冷一笑,將巨闕往肩膀上一扛,轉(zhuǎn)身欲揚長而去……豈料就在此時,一隊夜巡的官兵恰巧巡邏到了這里。 那小廝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立馬恢復了力氣,手腳并用爬起來,朝那隊官兵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軍爺救命??!有人吃白食不給錢,還拿劍威脅小人!軍爺一定要替小人做主啊!” 樊於期一扭頭看見官兵,也不躲避,仍然扛著劍不疾不徐地往街道的另一頭走。 盡管夜色晦暗,但那把巨闕劍極為惹眼,被領頭的官兵一眼認出。 “抓住他!他就是樊於期,官府有令——生擒此人者賞萬金!” “都給我上!兄弟們飛黃騰達的日子來了!” 千金便是罕見的財富,何況是它的十倍! 官府的懸賞令這些兵士紅了眼,同時也讓樊於期徹底涼了心。 無比悲愴地望著眼前這一群揮舞著刀劍、朝自己蜂擁而來的人,他的眼神由悲涼變成了憤怒,繼而閃過一抹兇光。 伴隨著巨闕的劍刃揮過,霸道的劍氣帶起“咝咝”破風,領頭的官兵當場身首異處、血濺五步! 剩下的人皆被劍氣掀得人仰馬翻,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又被眼前這把神兵的主人一劍又一劍結(jié)果了性命。 巨闕所至,無人可敵。 雙方懸殊太大,便注定了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樊於期自幼跟隨嬴政,后來又征戰(zhàn)沙場多年,骨子里卻是個仁慈溫柔的人,甚至沒有武將的一絲戾氣,而他的巨闕劍所殺的也盡是該殺之人,從未染上無辜者的鮮血。 可現(xiàn)在,酒醉的他早已失去理智,或許,在得知祖墳被掘的那一刻,他便已經(jīng)陷入瘋魔。 半生鐵血,一顆丹心,到頭來卻換得這樣的結(jié)局……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不消一刻,官兵已被樊於期盡數(shù)擊殺,鮮血染紅了夜幕下靜謐的街道…… 小廝哪里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直接白眼一翻,昏了過去。 樊於期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抬腳邁過那些尸體,徑直向城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