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邯鄲憶5
子楚最終答應(yīng)了呂不韋的請求, 倒并非是出于救人心切的心理,畢竟趙豪是呂不韋的好友,但與他本人并沒有什么交集。之所以愿意出手相助,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呂不韋曾多次在他困頓窘迫時施以援手。 子楚不愿欠人太多, 盡管他與呂不韋之間比朋友還要親近幾分, 現(xiàn)如今對方難得有求于他,那么為其冒一次險也未嘗不可。 呂不韋帶著喬裝成家丁的子楚,兩人一同來到山匪指定的見面地點——城外一座荒山的山腳下。 根據(jù)呂不韋的事先部署, 由他一人與山匪周旋,樊空羽則負(fù)責(zé)暗中打探趙豪一家的具體位置。 之后的一切進(jìn)行得異常順利,就在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時, 樊空羽已將這伙山匪的主力秘密擊殺。 匪寇頭目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 但為時已晚, 彼時的他腹部中劍、血流如注, 顫顫巍巍地指著面前眉眼冷肅的呂不韋:“你……你……” 一語未出,呂不韋又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對準(zhǔn)其胸口狠狠一刺,那山匪頭目當(dāng)即倒在了血泊中,斷了氣息。 在樊空羽的幫助下,子楚將躲入箱柜中的趙慕華順利救出, 然而不幸的是,趙豪夫婦已經(jīng)雙雙殞命于匪寇的屠刀之下。 望著淚如雨下、哭紅了眼的趙家小姐, 呂不韋只得將她擁在懷里, 安撫地順了順對方因哭泣而聳動的脊背:“是呂叔叔不好……呂叔叔若是早一點過來,也不至于……”至此, 他亦忍不住失聲哽咽。 子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呂不韋懷里淚眼朦朧的趙家小姐, 內(nèi)心雖知不合時宜, 卻仍不由得感嘆一句“當(dāng)真是梨花帶雨, 傾城之姿更甚西子”。 直到樊空羽輕咳一聲,他才恍然回過神,意識到自己適才居然直勾勾盯著一個姑娘家,又是羞赧又是自慚形穢,耳尖臊得通紅。 趙豪夫婦皆年少失怙,在邯鄲亦沒有什么親戚,因此喪事一應(yīng)都由呂不韋一人挑大梁置辦。 待善后事宜全部處理完畢,趙家小姐往后的去處成了個難題。 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本可以在父母雙親的庇護(hù)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再嫁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好人家,從此過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孰料一夜之間遭逢劇變,自此無依無靠,想想也著實可憐可嘆! “華兒,我與你父親是多年至交,情同手足。如今你們家一朝蒙難,作為他的好友,我有責(zé)任照顧好你……”將趙慕華攬進(jìn)懷里,呂不韋安撫性地順了順那單薄的脊背,“從今往后,就跟著呂叔叔吧?!?/br> 靜靜地看著埋在呂不韋懷中哽咽不止的趙家小姐,子楚亦感到一陣心疼與酸楚。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對方也能夠靠在自己的肩頭,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他甚至想告訴她——“不用害怕,我也可以保護(hù)你、照顧你,成為你此生的依靠”。 · 三個月后,恰逢趙家小姐及笄禮,呂不韋誠邀子楚前來觀禮。 “真有你的,老呂!一個及笄禮居然辦得如此空前盛大,讓人嘆為觀止??磥砟愎媸前讶思亿w家小姐當(dāng)親閨女寵,還沒婚配就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了,感覺如何呀?”子楚半開玩笑道。 自那日將趙慕華從山匪窩里救出后,呂不韋便將她安置在城內(nèi)另一處宅子里,并派遣了專人悉心照料其日常飲食起居,此次及笄禮亦在這里舉辦。 正廳內(nèi)皆是雅致精巧的陳設(shè),地上鋪上了柔軟的鵝絨毯子,即使到了隆冬時節(jié),光腳踩在上面也不會覺得冷。香爐里點的是鵝梨香,甜蜜而不失清新自然。 兩人齊齊走進(jìn)了內(nèi)室,一旁的呂不韋一邊親自招呼著茶水,一邊揶揄道:“先別忙著打趣我,說說你自己,來便來了還帶什么賀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看中了我這干閨女,急不可待跑來下聘呢?!?/br> 言者有意無意,聽者確有此心……強(qiáng)按下被說中心思的無措,子楚遂作出解釋:“女子及笄后便步入適婚之齡,自然算得上是一生中的大事。趙家小姐命途多舛,我與你相熟,愛她憐她還來不及,送她一件禮物又怎么了?好歹你也是個長輩,講話能不能靠譜點?” “好好好,公子您最靠譜,在下望塵莫及。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直接把她娶回家?我這干閨女雖說并非出身名門,但琴棋書畫樣樣在行,言行氣度絕不遜于那些世族名媛……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公子若真有那個意思,可得抓緊??!” 眼見呂不韋越說越過分,子楚不禁羞紅了耳尖,忍不住岔開話題:“啰嗦了這么多,趙家小姐怎么還沒出來?” “約莫還在梳妝打扮吧……”呂不韋淺淺品了口剛剛烹煮好的熱茶,幽幽茶香令他舒展了眉目,“公子救了華兒的命,她對你感激涕零,說今日定要為公子獻(xiàn)舞,以表謝意?!?/br> 正說著,耳畔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空靈輕響,一只如玉素手挑開逶迤傾瀉的水晶珠簾。 輕風(fēng)過,衣袂飄飛間,清麗少女翩然入室,帶起絲絲縷縷的香風(fēng)…… 一襲水紅衫煙羅裙,瀑布般的青絲編作好幾股,被一只荷花攢金枝的簪子挽成一個鳳尾髻固定在頭的一側(cè),余下的一小節(jié)紅珊瑚珠吊墜隨著輕移蓮步而微微搖晃,輕紗軟羅芙蓉面,流光鬢影一枝春。 府中不知何時奏起了絲竹管弦,少女的清影伴著曼妙清越的琴瑟和鳴翩翩起舞,如浮云慢攏,旋風(fēng)疾轉(zhuǎn),輕盈得猶如漫天飄舞的純白雪花,優(yōu)雅得仿佛步步生蓮的九天玄女,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 子楚看直了眼,直到一曲奏完,飄忽的神思方才回歸現(xiàn)實。 “小女趙慕華見過公子。當(dāng)日得蒙公子相救,本應(yīng)當(dāng)面言謝,卻因雙親離世而悲不自勝,失了禮數(shù)。今日特此獻(xiàn)舞于公子,聊表感激之情。”少女舞畢,裊裊娜娜步下白玉階,朝著子楚俯首行禮,不勝嬌羞。 “慕華小姐言重了,不過區(qū)區(qū)舉手之勞。今日得見小姐驚鴻一舞,實乃三生有幸……”子楚慌忙回以一禮,面上猶帶著未褪盡的紅潮。接著好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檀木禮盒,“在下略備薄禮以賀小姐及笄,還望笑納?!?/br> 趙慕華雙手接過木盒,打開一看,只見里面是一支鳳穿芍藥的步搖。 “楚國血玉?!”呂不韋眼尖,一眼便看出這支步搖非同尋常。 作為尚未婚配的秦國公子,子楚身上當(dāng)然不會有女子的飾物,何況還是楚王族女子用的東西,這支價值連城的步搖究竟是怎么來的不言而明。 “這禮物太貴重了,我…我不能收?!壁w慕華自小家境優(yōu)渥,自然也是見慣了珍品名器的,卻萬萬不曾想對方給自己的賀禮居然是血玉這樣的無價之寶,當(dāng)即婉言推拒了起來。 子楚連忙說道:“慕華小姐切勿多想,血玉雖珍貴,卻也終究是拿來用作女兒家的飾品,我亦不過是覺得這步搖精美絕倫,所以才選來作了賀禮。小姐花容月貌,氣度芳華,自是與無瑕美玉相得益彰?!?/br> 趙慕華捧著禮盒,一雙秋水明眸微垂,怯怯細(xì)語道:“公子謬贊,小女受之有愧。” · 雖說是觀禮,到底也只是相熟的幾人用了頓家常便飯。 呂不韋照例傳來馬車將子楚送回府,回來時發(fā)現(xiàn)屋子里仍然燈火通明,少女一襲紅杉半趴在桌案前,默默把玩著那支精致的步搖。 “這是華陽夫人未出閣時最喜愛的飾物,她將此物給了秦王孫,想來也是極其看重自己認(rèn)的這個兒子……如今秦王孫又把這支步搖送給了你,定然是對你動了心?!眳尾豁f開口,打破了一室的靜謐。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喜歡他?!鄙倥畬⑹罪椃旁谝贿?,面上沒有半分喜色。 呂不韋的眉頭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他就那樣枯站著,過了很久,頭才垂下去,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是我對不住你,琉煙……” 記憶回溯那個讓人痛徹心扉的夜晚,呂不韋飲了許多酒,借著三分醉意向琉煙述說了實情。 他本可以什么都不告訴她,即使此后趙豪鐵了心要與他為敵,即使真的到了走投無路那一步,他傾盡舉家之力亦可保全琉煙無虞。 只要他真正想護(hù)一個人,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為了自己的前程,終是讓浪奔浪涌席卷了心中最后的那一小片凈土。 子楚罹患惡疾無疑將原先所有的謀劃弄得支離破碎,讓本已危機(jī)四伏的局面雪上加霜,奪嫡之路危險重重,而一旦子楚一病不起甚至撒手人寰,便意味著他的一腔心血全部付諸東流! 呂不韋害怕的從來不是誰與自己作對,并非來自外部的任何壓力,而是壯志未酬,嘔心瀝血、拼盡全力到最后卻連孤注一擲的機(jī)會都沒有。 他不想庸庸碌碌一輩子,不想含恨而終! 如果子楚能留下子嗣就好了,這樣一來,起碼還有一份希望…… 于是,呂不韋自然而然將點子打到了琉煙身上。 只要琉煙愿意幫他,只要子楚愛上琉煙,則困局可解。 他并不擔(dān)心結(jié)果,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在琉煙心中的地位,只要自己提出,任何要求對方都會滿足;他亦明白、痛恨自己,商賈逐利無所不用其極,他終究將一個女孩兒最真摯純粹的心意踐踏殆盡、零落成泥。 之后發(fā)生的種種皆在呂不韋的掌控之中,買通山匪抓走趙豪全家,再設(shè)計引子楚前去營救,而原本的趙家小姐彼時早已被偷梁換柱換成了琉煙,真正的趙慕華已同她的父母一起被山匪殘忍殺害,而緊接著那伙山匪亦被呂不韋借他人之手剿滅。 整個布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天衣無縫,即便是闖蕩江湖多年的樊空羽也未能察覺端倪。 籌備計劃的那段時間里,日日夜夜無不披星戴月、廢寢忘食,每一天都過得緊鑼密鼓,幾乎喘不上氣,他任憑自己陷入深深的焦慮而不作調(diào)整,不去休息,用這種極致的方式來自我懲罰,懲罰自己的無情與無恥。 …… 琉煙起身,默然凝望著面前這個救自己出了苦難泥沼,又將自己推入無邊深淵的人,久久未曾一言,只是將自己發(fā)上的荷花金簪取下,放回了呂不韋的掌心。 那簪子是呂不韋精挑細(xì)選,親手為她戴上的。 他說過,及笄后便是大人了,從此可以佩戴朱釵環(huán)簪等更多好看的配飾了。 先生還說,姑娘家嫁了人,如果夫君足夠愛她,便會日日為她對鏡插簪、描眉梳妝…… “不必愧疚,也不用介懷……”微微垂了眼瞼,掩去眸中哀傷,琉煙動了動唇,“你幫我擺脫火坑,我助你解除危機(jī),我們之間……扯平了?!?/br> 可是真的扯平了,兩清了嗎? 這幾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經(jīng)年累月形成的依賴與習(xí)慣,深藏于心底、無法言說的小秘密,情竇初開、如小鹿亂撞的悸動……這些都是能一筆帶過的嗎? 記得醉仙館的老鴇調(diào)教手底下的姑娘時,曾不止一次說過——什么都可以給,唯真心不能給;什么都可以動,唯真情不可動。 當(dāng)時年歲尚小的她覺得無法理解,真正愛一個人難道不應(yīng)該為其傾盡一切,付出所有嗎? 現(xiàn)在她終于懂了,原來一旦先動了心動了情,注定會失去得越來越多,直至將自己變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