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邯鄲憶7
喜宴就設(shè)在子楚自己的王孫府, 請的掌勺師傅是邯鄲最有名的酒樓望春樓的大廚,山珍海味、美酒佳釀自不會少,到場的賓客都是邯鄲城各個階層的名流。 新人禮成后, 新娘便被侍婢扶進了房里, 而新郎則留在廳堂內(nèi)與眾人敬酒寒暄。 子楚不喜這種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場面, 也無意和這些并不相熟的趙國人談笑風(fēng)生, 何況此刻心上人就在房里等著他, 如何能不心急? 但此時筵席剛剛開始, 他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百般不情愿, 手執(zhí)酒盞換上虛偽的笑容, 與在座諸位貴賓虛與委蛇、假意言歡。 這些人都是呂不韋請來撐場面的,他亦知道呂不韋處處為自己花足了心思, 不管其中包含了幾分真心實意, 起碼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倆的命運是捆綁在一起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呂不韋少年持家, 自小與父親走南闖北, 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酒量自不必提, 場面上的交往亦是游刃有余。 而子楚從小居于深宮, 又不受寵愛,君子六藝倒是精通,可論起酒量最多也就淺嘗輒止,飯局應(yīng)酬這些更是極少涉及, 此時被人連哄帶騙灌了好幾杯瓊漿,走路的步子都有些打飄。 眼看這樣下去只怕?lián)尾坏较惭缃Y(jié)束便要醉倒, 呂不韋遂挺身而出為其擋酒, 然而見慣了諸多套路的賓客們也不是省油的燈, 根本不買他的賬。 呂不韋一時間寡不敵眾,只好先行討?zhàn)垼骸澳銈儌€個海量,呂某自嘆弗如。不過今日是人家小兩口的新婚之夜,你們?yōu)殡y我不要緊,好歹也應(yīng)替新郎官考慮一下,非得把人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才罷休?” “呂老弟所言極是!良宵苦短,公子還沒和新娘子行周公之禮,咱們就這么把他灌醉了也未免太那個啥……”說話的是趙國一個皮草商,此人性格爽直,講話亦是大喇喇的沒什么顧忌。 話一出口,眾人不由得笑出了聲,紛紛隨之附和,讓子楚“趕緊回房”“莫要讓新娘久等”,其中還夾雜著行伍粗人的葷話。 子楚一向中規(guī)中矩慣了的,哪里應(yīng)付得了這些,一張如玉面龐紅得近乎滴血,不知是酒勁上涌還是單純羞臊的,尷尬得捏著玉盞邊緣的花紋,訥訥的一句話也接不上。 呂不韋趁機插科打諢:“劉兄說得對,公子面皮薄,咱們就別打趣他了。你們還是見好就收,放人家新郎官回去洞房花燭吧,別讓新娘子等太久。大不了我陪大家不醉不歸,如何?” 眾賓客一邊笑一邊應(yīng)著“這還差不多”,子楚如獲大赦,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要不是呂不韋替他攔著,自己估計真要被人抬著進新房了。 就在眾人酒興正酣之際,幾名別家的隨從不顧小五與小六的阻攔沖進了大廳,一進來便“撲通”跪倒,膝蓋重重磕在了堅硬冰涼的地面上,掩面哭喊道:“敗了!長平敗了——!” 氣氛突然凝固,所有人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覷,一時未能反應(yīng)過來。 呂不韋亦是才得知最新戰(zhàn)況,敏銳的他率先察覺到不妙,由于子楚這時候還半醉著,便朝侍立在簾后的樊空羽使了個眼色。 “什么敗了?說清楚點!”此時開口的是剛剛那位言語豪爽不羈的皮草商,他的兒子剛成親不久便應(yīng)征去了前線,加入的正是趙括親率的那支主力部隊。 “趙小將軍突圍失敗……帶去的四十五萬人馬,全沒了啊——!”隨從聲淚俱下,幾度哽咽不止。 “不可能!”那位皮草商急沖沖地揪住隨從的領(lǐng)子,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那可是幾十萬大軍,就算打了敗仗,怎么可能全軍覆沒?!” 隨從涕淚橫流,已是泣不成聲:“趙小將軍中了秦人的jian計,攻打至長平時孤軍深入遭遇秦軍合圍,將士們奮力搏殺死傷無數(shù),剩下的亦全部淪為俘虜……卻沒想到,沒想到秦將下令將戰(zhàn)俘悉數(shù)坑殺……可憐我趙國二十萬鐵血兒郎,竟被他們秦人生生活埋了啊——!” “畜生……一群畜生……”那位皮草商喃喃著,臉色瞬間慘白,踉蹌著倒退一步,幾乎就要一頭栽倒。 他唯一的兒子,那個最是乖巧孝順惹人疼的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當(dāng)初,還是自己親自送他去了兵營,行囊里還裝著其妻悉心縫制的衣物……自己也曾希望子孫后代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可等到大軍開拔的那一刻,他只希望孩子能夠逢兇化吉、平安無恙。 可是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回不來了……他的孩子還那樣年輕,才成親不到一月?。?/br> 原本熱鬧祥和的婚宴現(xiàn)場在經(jīng)過短暫的死寂后,一下子炸開了鍋:有人接受不了如此滅頂?shù)拇驌簦苯赢?dāng)場暈厥;而更多的人則是嗚咽慟哭,如杜鵑啼血,聲聲揪心……這個打擊太大了,完全摧毀了他們的意志,讓他們徹底崩潰。 子楚早已酒醒,此時此刻的他呆呆地看著面前慘絕人寰的一幕,內(nèi)心不知所措的同時,卻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自己曾經(jīng)在平原君府的筵席上所說的話。 妻哭夫、母哭子、子哭父……誰能想到,當(dāng)日急中生智之言,竟一語成讖。 “該死的秦狗!今日定要讓你血債血償!”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幾名賓客突然亮出兵器直指向面前的子楚。 那幾人皆入過行伍,一身血性難改,如今更添國仇家恨,自然將矛頭對準(zhǔn)了子楚這個秦國公子,亦是這里唯一的秦國人。 仇恨宛若一顆火星,一旦點燃便以燎原之勢迅速蔓延開來……原本一屋子伏地哀泣的人們紛紛起身,叫嚷著上前要殺了子楚,報此血海深仇,場面瞬間失控! · 琉煙心灰意冷,雙手無意識地絞著喜帕,正坐在精心布置過的新房內(nèi)暗自傷心,不料墻外傳來陣陣痛哭哀鳴。 “外面怎么回事?”她抬頭問了句,又對窗子的方向多看了兩眼。 “許是客人們喝多了在胡鬧呢,夫人放心,喜宴一結(jié)束公子就來陪您?!笔替菊f道。 室外的哭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凄厲,像是長街上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百姓在仰天哀嚎……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在哭? “我出去看看?!绷馃熡X得不對勁,說完便提著裙擺起身。 侍婢趕緊攔住她:“夫人,這不合規(guī)矩……”話音未落,卻被對方一把推開。 婚服層層疊疊比平常穿的裙裳不知重了多少倍,琉煙好不容易從房里跑了出來,然而大廳里的情節(jié)令她瞬間目瞪口呆。 眼前一地狼藉,桌案被人掀翻在地,橫七豎八的放著,杯盤酒器砸得到處都是…… 樊空羽帶領(lǐng)一幫子家丁正拼命向外推搡著,欲將參加筵席的客人們往屋外驅(qū)趕,那些賓客指著她那位新婚丈夫的鼻子一個勁地痛罵,罵的內(nèi)容不堪入耳;而她的丈夫則被呂不韋護著躲在了屏風(fēng)后,面色發(fā)白,不發(fā)一言。 呂不韋余光瞥見琉煙,頓時急紅了眼:“你出來干什么?!” 偏偏在這一刻,有人拾起地上的一塊碗碟殘片迎面砸向琉煙! 呂不韋一句“小心”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但見子楚奮不顧身沖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琉煙前面。 那塊殘片隨即砸在了他的額頭上,鋒利的邊沿劃傷了皮膚,登時殷紅的鮮血順著面頰蜿蜒流下…… · 夜色漸深,本是花月良宵春風(fēng)一度,卻因今日變故而令每個人都壓抑得喘不上氣來。 琉煙受了驚,子楚命人煎了一碗安神湯,讓她服下后即刻回房歇息,自己則簡單處理了一下前額的傷便去找呂不韋。 前廳已被人收拾打掃了一遍,重新點上了明亮的燭臺。 子楚來時只見呂不韋雙手負(fù)于身后,不停來回踱步,燭光將他那輪廓分明的臉映得清晰無比。 看到他從房里出來,呂不韋三兩步上前:“華兒怎么樣?今天怕是嚇得不輕吧?” 讓子楚始料未及的是,對方一上來居然問起了自己新婚妻子的情況,他明顯愣了一瞬,旋即如實告知:“已經(jīng)服了湯藥,早早睡下了。我怕她夜里醒來害怕,特意留了兩根紅燭,還讓清風(fēng)、明月留在房里守著,若有什么事也好隨時有個照應(yīng)。” 呂不韋這才稍稍安心,卻又思及琉煙已嫁做人婦,自己剛剛之舉委實不妥,遂圓話道:“這丫頭從小嬌生慣養(yǎng),她爹在世時就為她的婚事愁白了頭,生怕未來的夫君對她不夠溫柔體貼。如今我算是領(lǐng)教到公子的真心與悉心,把華兒交到公子手里,想來趙豪在天之靈也可瞑目了。” 是啊,他亦壓根沒想到對方會奮不顧身保護琉煙,而且先了自己一步。 挺好的,至少這個男人對琉煙是真的珍愛有加,并非一時之興,如此他也就安心了。 子楚笑了笑:“你還真是活脫脫一個老父親的口氣,若不是知道慕華的身世,我都要以為你才是她的親生父親了……”說到這兒,淡笑斂去,唇角不由自主耷拉下來。 長平之戰(zhàn),秦軍全殲趙軍主力,光是坑殺的戰(zhàn)俘就多達二十萬。都到了這一步了,自己竟還能笑得出來?! “先生對此事怎么看?”子楚始終覺得坑殺俘虜一事很是蹊蹺,且不論這么做有沒有必要,對于秦軍的主將白起,他雖未謀面,但也聽聞對方有勇有謀、用兵如神,卻并非好戰(zhàn)嗜殺之人,直到現(xiàn)在他也無法相信坑殺趙俘是白起下的命令。 “我已著人查過,長平之戰(zhàn)中秦軍的主將雖然是白起,但獻計合圍趙括之人是公子涯?!敝v到這個人時,呂不韋的面色異常嚴(yán)肅。 “十一弟?”子楚略一思忖,目光隨之黯淡了幾分,“他自小熟讀兵書,武功超群,垂髫之齡就被送入軍中歷練。在一眾子嗣中,父親的確十分看重他?!?/br> 他還記得華陽夫人曾有意將公子涯過繼給自己,卻因其母死活不肯而作罷。 呂不韋接著說道:“根據(jù)我的推測,坑殺降俘極有可能是公子涯的提議,或許他用了什么話術(shù)令秦王同意了這個提議,而白起不過是命令的執(zhí)行者?!?/br> “所以,你的意思是十一弟他……”子楚的氣息漸漸變粗,胸中隱隱作疼,眼前亦一陣陣發(fā)黑。 “醫(yī)師說過,公子的舊疾尚未根除,切不可讓情緒大起大落。”看他臉色不對,呂不韋連忙提醒道。 子楚擺了擺手:“無妨?!?/br>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懷疑的呢? 自己在邯鄲的日子本就不好過,而趙國戰(zhàn)敗,二十萬俘虜被生生活埋,面對這樣的血海深仇,那些失去了至親的趙國人自然是恨不得要自己的命! 屆時,他的十一弟不費吹灰之力便徹底鏟除了奪嫡之路上的一個勁敵! 好一招借力打力,借刀殺人! 隨之而來這一夜甚是難熬,邯鄲民眾將王孫府圍得水泄不通,拍打門板聲、咒罵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甚至幾度欲強行沖破大門。 樊空羽加強了守衛(wèi),府邸四周皆安排了家丁手持刀劍棍棒嚴(yán)陣以待,誰也不曾合眼,不敢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