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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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成這一去,卻比薄若幽想象的要久,她等到日頭西垂,又眼看著西垂的日頭被幾片陰云遮住,院子里冷風(fēng)簌簌,似又要落雪。 等的太久,天氣又要生變,薄若幽亦有些著急起來,她忍不住到院中踱步。 院子里素雪層疊,如白綾著地,和梁上靈幡相襯,無端讓這小院更顯得凄清慘淡,而眼看著賀成仍未出現(xiàn),她一顆心也沉到了谷底。 賀成耽誤這般久,定是因為無法說服那二位老爺。 除了剖驗,還有別的辦法嗎? 正在她陷入沉思之時,院外卻終于響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繁雜,來者甚眾! 面色一振,薄若幽連忙往院門口迎去,可剛走到院門口,薄若幽腳步便是一頓。 來的人的確很多,她還沒看見賀成,卻先撞入了一雙寒潭般的鳳眸之中,鳳眸的主人身量英挺,五官俊毅,玄黑華袍加身,周身盡是桀驁貴胄的逼人氣勢,冷風(fēng)卷起地上的雪粒翻飛而上,亦將他袍擺上的金色蟠龍紋揚了起來。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是皇族! 薄若幽怔愣之時,對面那雙鳳眸,早已在看到她的瞬間就沉了下來,緊接著,一道令人膽寒的聲音陰沉的響了起來,“怎會有女子?” 這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賀成忙從后面疾步上前,語聲幾乎有些驚恐,“侯爺息怒……息怒,這是下官請來的仵作?!闭f著看向薄若幽,眸帶警示,“愣著干什么,這位是武昭侯,還不拜見侯爺?” 變故來的太突然,幸而薄若幽素來泰然,她在瞬間回神,垂眸便跪了下去。 跪下去的剎那,她的神色凝重起來。 竟是武昭侯! 她在青山縣長大,哪怕是青州城里的權(quán)貴,她都所知甚少,可對這“武昭侯”三字,卻是如雷貫耳,他好似天上日月,凌照在大周每一寸疆土之上。 武昭侯霍危樓,母親是當(dāng)朝長公主,父親是世襲定國公,十八歲以戰(zhàn)功封侯,后替陛下執(zhí)掌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繡衣使,并統(tǒng)攝提刑司。 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僅平頭百姓怕他,便是官場上,亦是人人畏他如閻羅,據(jù)聞,只去歲一年,他就因各方官員辦差不力,革職查辦了近百人…… 薄若幽心底震驚萬分,這時,她聽見霍危樓語聲沉沉的問:“你青州府衙的仵作,是個稚齡小姑娘?” 第2章 一寸金02 大周官場上無人不知霍危樓的秉性。 其人雖權(quán)傾朝野,卻不近女色,更最忌諱將女色夾帶到公差之中,因“女色”二字被霍危樓查辦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 賀成頓時嚇破了膽,“不不不,不是青州府衙的仵作,是本府下轄青山縣的仵作?!?/br> 霍危樓不過弱冠之齡,可立于眾人前,卻有種山岳重峰般的壓人之勢,他鳳眸微狹,聲音比這冬日寒風(fēng)還要迫人,“那個青州每年賦稅倒數(shù)的貧弱小縣?” 賀成一驚,沒想到霍危樓竟對青州了解甚多,他怕害了下屬,急忙找補:“薄姑娘雖在青山縣衙做仵作,卻并非入了賤籍有衙門文書的仵作,府衙也不會任用她,她……她因會些醫(yī)術(shù),驗尸的手段高明,便一直幫府衙的忙……” 既非賤籍,卻從賤役,還是個女子,實在是聞所未聞。 霍危樓面上喜怒難辨,只撂下一句:“凡本侯辦差之地,女子勿入?!?/br> 此話落定,霍危樓抬了步子,他徑直走過薄若幽身側(cè),既未讓薄若幽起身,更不曾再看她一眼。他是受萬民跪拜的武昭侯,薄若幽于他而言,便好似履上微塵,連拂都不必拂,只需風(fēng)輕輕一吹便跌去雪泥里。 霍危樓如此,其他人又如何能理會薄若幽,眾人噤若寒蟬的跟上,賀成雖滿眸歉意,卻亦不敢為她求情,眾人山呼而來,海嘯而去,唯獨薄若幽仍跪在冰天雪地里。 薄若幽雖位卑,卻未受過這般輕鄙,她更覺得,即便她此刻起身離去,想來也不會驚動那位高高在上的武昭侯。 然而,她到底沒敢。 天光漸昏,朔風(fēng)亦卷地而起,薄若幽抬頭看了眼快要落雪的天穹,嘆氣聲還沒飄多遠便散在了風(fēng)里。 一入院門,霍危樓眸色便是一沉,他將符紙葫蘆掃入眼底,徑直往正屋走去,屋門半開,霍危樓一眼就看到了屋內(nèi)令人悚然的景致,他卻未有絲毫色變,入門內(nèi),站在棺床之前,視線平淡無奇的掃過尸體和紙扎陰童。 “第二位死者鄭文宸被推下樓時,何以斷定是老夫人鬼魂所為?”霍危樓到府上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卻已問全了案情,如今見到尸體,開口便問到要害處。 這時,一華服男子上前一步,恭敬道:“當(dāng)日乃是母親頭七之日,府上有法事,要所有兒孫皆至,可所有人都到了,卻唯獨不見二哥,后來仆從去尋,便說二哥到了邀月閣上,還從里面將門鎖了上?!?/br> 說話之人,正是安慶侯府三爺鄭文宴。 他繼續(xù)道:“我們一聽覺得不對勁,且那時已懷疑他和母親之死有關(guān),于是都往邀月閣探看,剛到樓下,便見二哥站在三樓欄桿邊上,而在他身后,一道人影沒在黑暗里,我們正覺奇怪,便看到那道影子將二哥一把推了下來,而那影子身上穿著的衣袍,正是母親過世之時穿的那件袍子?!?/br> “母親信佛,那是一件用鴉青繡祥云紋緙絲仿照佛門僧袍做的素襖,這世上只有那絕無僅有的一件!因是母親死時所穿,換了壽衣停靈后,按規(guī)矩袍子已被拿去燒掉了,而那夜明月高懸,雖在高處,可我們都看的分明,且那影子身材模樣,亦和母親一模一樣,母親年老,腰背多有佝僂,那影子亦是如此。” 鄭文宴說完,長嘆了一聲,眉眼之間哀慟涌上,似要悲哭,“傳聞人死之時的模樣,便是其鬼魂的模樣,母親cao勞一輩子,到頭來卻為親生骨rou所害,定是如此,才令她魂魄難安,生了邪煞?!?/br> 霍危樓側(cè)眸,看了他一眼。 鄭文宴樣貌還算溫文,侯府出身,待人接物亦是禮數(shù)周全,可霍危樓這一眼,卻看得他迅速低下頭去,仿佛面上哀慟只是一層輕薄的紙,被霍危樓輕輕一戳,便破了。 霍危樓收回目光,“所以,鄭文宸是摔死的?” 鄭文宴忙道:“正是,摔的頭破血流,當(dāng)場便沒了氣,尸首如今停在西院廂房,侯爺若想看,現(xiàn)在就可以去?!?/br> 霍危樓沒動,又望著老夫人的尸體,“賀知府,你說說看?!?/br> 賀成乃此案主官,聞聲一個激靈,立刻道:“侯爺,下官以為,鬼魂殺人實在聳人聽聞,雖是親眼所見,卻仍存疑竇,當(dāng)時老夫人已過世,二爺之死,許是旁人所為,至于老夫人過世,有……有可能是隱疾突發(fā)所致。” 賀成言畢,仍是膽戰(zhàn)心驚,他去往前廳,本是為了商議剖驗之事,可剛到前院,便聽聞京城派來之人到了,他彼時已是驚惶,而他更想不到的是,來的并非信陽侯府之人,而是這位整個大周朝官民皆懼的武昭侯! 后來接駕拜禮,耽誤許久,幸而武昭侯很快問起了案發(fā)經(jīng)過,然而直到過來,他還沒機會將剖驗之請?zhí)岢鰜怼?/br> 霍危樓果然皺眉,“隱疾?” 賀成正要答話,一旁鄭文宴已拱手道:“侯爺容稟,家母素來身體康泰,并無病疾在身,否則,也不會在三十晚上通宵達旦的守歲,因此知府大人所言,絕不可能?!?/br> 賀成有些不贊成的看了鄭文宴一眼,“三爺,老夫人年事已高,雖看著康健,可身體臟器卻極可能生出暗疾,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不見癥候,而某刻忽然病發(fā)暴亡,也并非沒有可能?!?/br> 鄭文宴看著賀成,“此案交于大人半月之久,大人此前一直說查驗不出家母死因,如今侯爺來了,便有了隱疾之說,也不知是何道理?” 鄭文宴彬彬有禮的一席話說完,賀成瞬間覺得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急忙看了一眼霍危樓,“三爺此言差矣,此話并非我情急胡謅,而是仵作所驗!” 鄭文宴嗤笑一聲,“哪位仵作?” 賀成抬手指向外面的薄若幽,“薄姑娘!是薄姑娘所說!” 鄭文宴面上嘲弄更甚,想到有關(guān)霍危樓的傳言,更是肆無忌憚,“一介女流的話大人竟也會信!此院停著母親遺體,大人未經(jīng)允許帶了外人前來,本就失禮,如今,竟還將一女子無稽之談稟與侯爺,也不知那女子給賀大人下了什么迷魂藥?” 賀成平日在這些權(quán)貴跟前本就陪著三分小心,再加上是笨嘴拙舌之人,哪里能接得住這些軟刀子,此時忍不住道:“怎是無稽之談?薄姑娘雖是女子,卻已助本府破了數(shù)宗懸案!本府在青州為官多年,手上未有一案積壓!近兩年的案子,幾乎都是靠薄姑娘幫忙!” 賀成氣的目瞪腮鼓,鄭文宴看了眼不動聲色的霍危樓,失笑道:“那好,那知府大人倒是說說,母親是因何種隱疾而亡?” 適才賀成還答得理直氣壯,可這一問,卻將他難住了,他面色一滯,“這個……說起這個,我有一事要征求三爺?shù)囊馑迹」媚镫m推測老夫人因隱疾而亡,可具體是何隱疾,她還需再驗尸才能決斷,而這再驗,則需要剖驗,不知三爺……” “什么?剖驗?”鄭文宴語聲猛然拔高,眼風(fēng)掃過霍危樓,又強壓了聲音,卻仍是怒氣勃然,“家母何等身份!怎容你們剖尸?何況家母冤魂未安,若你們令她老人家怨氣難消,再造殺孽,到時誰來負(fù)責(zé)?” 鄭文宴咬牙道:“別說她一個小姑娘,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動母親的遺體!” 賀成無奈道:“三爺,一切為了破案,你難道不想知道老夫人是怎么死的嗎?能真的查出老夫人亡故真相,才是告慰老夫人在天之靈?!?/br> 鄭文宴冷笑連連,還欲再斥,霍危樓卻忽然轉(zhuǎn)身,他緩步出門,在廊下站定,目光朝院門口看去。 寒風(fēng)幽咽,陰云壓頂,一片冰天雪地里,薄若幽仍跪著,可她的身姿,卻似她斗篷上的修竹一般,未經(jīng)分毫摧折。 霍危樓狹眸,“她來剖驗?” 賀成忙道,“是的侯爺?!?/br> 鄭文宴站在后面,哼道:“侯爺是否也覺不可能?那女子看起來那般年輕,我看賀大人根本是被那女子容貌所惑,竟真的信了她!何況官府查案手段繁多,怎就要剖驗了?” “讓她剖驗?!?/br> 天地萬物為之一靜。 鄭文宴望著霍危樓,似不敢相信適才那四字是從他口中道出。 賀成愣著,也不曾反應(yīng)過來。 畢竟片刻之前,霍危樓還說——他辦差之地,女子勿入。 霍危樓字字冷淡,卻又字若千鈞,不容置疑,“本侯來時受信陽侯所托,若老夫人之死當(dāng)真有疑,定要查明緣故,為此,可付出任何代價。” 如今的信陽侯,乃是老夫人嫡親兄長。 鄭文宴張了張嘴,半晌也未言一字,莫說有信陽侯所托,便是沒有,霍危樓若說可剖驗,在場眾人,誰又敢說不呢? 霍危樓的話,便是最終結(jié)果,他淡聲吩咐道:“把人帶過來?!?/br> 身后烏泱泱跟著的,大都是霍危樓之親隨,而其中一人鬢發(fā)花白,看起來上了年紀(jì),卻面白無須,連眉毛也十分淺淡,和其他年輕冷肅的帶刀侍衛(wèi)相比,顯得格外引人注意。 霍危樓話音剛落,他便笑著上前,“老奴去請,跪了這么久,實是可憐見的?!?/br> 開口語聲略帶尖細,竟是位公公。 若是旁人,當(dāng)著霍危樓的面,斷不敢如此無令自動,可此人這般,霍危樓神色卻是尋常,他回頭看向堂內(nèi),“將這些東西撤走,拿把椅子來?!?/br> 說完,霍危樓便進了屋內(nèi),帶刀侍衛(wèi)們齊齊進門,很快便將紙扎陰童搬出屋外。 這些可是鎮(zhèn)壓老夫人厲魂的陰童啊! 鄭文宴和五爺鄭文安站在門外,眸帶驚懼,卻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這些帶刀侍衛(wèi),各個襟前都以銀線繡著三足獨眼的金烏暗紋,正是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繡衣直使,這些人可見王侯不跪,鄭家兄弟便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攔阻。 院門外,薄若幽整個人都凍僵了,她有些無奈的想,原來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武昭侯,坊間傳他不近女色,雖已過弱冠,身邊卻連個女婢也無,有人說他身有隱疾,還有人傳他喜好龍陽…… 薄若幽沒看出霍危樓有無隱疾、好不好龍陽,卻看得出他是真的厭惡女子涉及公差。 薄若幽揉了揉膝蓋,就在她以為要跪到天黑去時,身后一道腳步聲迫近,接著,響起了一道略有些怪異的聲音,“姑娘,真對不住,讓你跪久了——” 薄若幽轉(zhuǎn)眸,下一刻眼前便出現(xiàn)了一張和善的臉,來人唏噓道:“我們侯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如何顧惜姑娘家,快起來吧……” 眼前人笑意溫和,語氣更是輕柔帶著歉意,薄若幽微愕,“您是……” “我姓福,是伺候侯爺?shù)膬?nèi)侍。” 薄若幽恍然,卻問,“可是侯爺令我離府?” 福公公嗤笑出聲來,“離什么府!侯爺讓你驗尸,快起來吧。” 這實在出乎薄若幽的意料,她正驚訝,福公公虛扶她一把,語聲嚴(yán)肅了三分,“姑娘,這是你唯一的機會,若錯失,便真要離府了。” 薄若幽跟著福公公到正屋時,便見門內(nèi)燈火大亮,紙扎陰童皆被移走,霍危樓橫刀立馬坐在一張寬椅上,目光深沉莫測的落在老夫人的尸體上。 聽到響動,霍危樓眼風(fēng)掃了過來。 薄若幽恰也看向他,不期然的,又與他四目相對上。 心底咯噔一下,薄若幽連忙垂眸做恭順狀,而霍危樓卻微微挑了眉頭。 被他那般威嚇,可眸子里既無驚懼,也無怨恨,倒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