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釗被他此言刺的面上青紅交加的，可他二人官品相當(dāng)，他也不會故意低了身段，只輕咳一聲道：“這案子原先沒想著交給直使司，記證詞之時也只是自己人看得懂便罷了，副指揮使若看不明白，便讓吳襄說與你聽?！?/br>
    “此案侯爺雖未親自督辦，卻要每日與他稟報，他何等忙碌，一應(yīng)公文皆當(dāng)簡練精確，這樣的文書如何能送到侯爺案頭？”

    寧驍說完又去翻剩下的，孫釗苦著臉，吳襄平日里粗莽豪烈，此刻卻也不敢放肆。薄若幽眼觀鼻鼻觀心，雖覺寧驍沒有初見的霍危樓那般駭人，可誰都看得出來，寧驍不是個好脾氣的，而他在精細(xì)處的挑剔更甚，實(shí)在是個不好相與的上峰。

    不過見他言語間頗替霍危樓著想，她倒也有些認(rèn)同之感。

    寧驍看公文驗(yàn)狀等物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此間他始終面沉如水，這種展露在外的不滿，簡直不必令旁人猜度便生出畏怕來，“這驗(yàn)狀——”

    說起驗(yàn)狀，薄若幽不由抬眸，果然見寧驍盯著她。

    寧驍繃著一張臉，眼底一片陰沉之色，薄若幽只覺一把刀懸在自己面門上，她定了定神，寧驍卻將驗(yàn)狀放了回去，“忠勤伯府家二小姐，可要再驗(yàn)？”

    薄若幽眉梢微抬，“可能再驗(yàn)？”

    寧驍面無表情的，“如今直使司接手，自然能再驗(yàn)?！?/br>
    薄若幽立刻道：“要驗(yàn)！不僅如此，還要問些具體案情——”

    寧驍站起身來，“聽說昨日去九城巡防營李都尉府上，并未見到李家小姐？”

    吳襄頷首：“正是?！?/br>
    寧驍便對兩個繡衣使招了招手，“你們跟著吳捕頭一道去李家，將李家小姐請來府衙仔細(xì)問問?！?/br>
    那兩個繡衣使應(yīng)了聲，吳襄又和孫釗交代了一聲便離開了后堂。

    這時，寧驍看著薄若幽，“你隨我們?nèi)ブ仪诓?，要問的你問，?yàn)尸你驗(yàn)?！?/br>
    見寧驍也是雷厲風(fēng)行的安排，薄若幽心底頓時一松，又覺繡衣直使司到底不同，無論面對那戶富貴人家，皆是說一不二絲毫不畏。

    薄若幽跟著寧驍出門之時便見胡長清候在外面，一臉復(fù)雜神色的望著她，她心底嘆了口氣并未多言，徑直離開了衙門。

    路上寧驍御馬過長街，也不多問，其他繡衣使同樣是利落行路并不多話，薄若幽坐著馬車，心道不愧是霍危樓帶出來的人，果然如他脾性有些相似。

    等到了忠勤伯府門前之時，時辰還算尚早，繡衣使上前叫門，這回門房開了門，二話不說便請他們一行入內(nèi)，薄若幽早知繡衣使之威，如今更深有體會。

    忠勤伯府內(nèi)一片哀戚死寂之象，路上所見下人皆是聲息極輕，面上亦不茍言笑，分明是清朗天氣，薄若幽卻覺有陰霾籠罩在伯府上空。

    而走了沒多時，她卻見前面兩個錦衣女子迎面而來，見到繡衣使入府，此二人也微微一愣，而后便斂了眸，待走到近前，大抵沒想到繡衣使會帶著一女子入伯府，二人還快速的看了她兩眼，隨后到底忌憚繡衣使，又移開目光與他們擦肩而過。

    這本是尋常所見，可剛走了沒幾步，忽而有人在后面輕喚。

    “薄姑娘——”

    薄若幽腳步下意識一頓，可還沒等她應(yīng)聲，卻先有一道清亮的聲音開了口。

    “何事？”

    薄若幽已停步，她回頭看去，卻見是一小丫頭從西南方向廊道而來，而答話的正是其中一個錦衣女子，薄若幽心頭閃過一道怪異之感，會這么巧嗎？

    第70章 四和香10

    薄若幽一邊往伯府正堂去, 一邊還在回想適才那錦衣女子的儀容氣度，其人生的柳眉杏眸，肌膚如瓷, 氣韻端容，衣飾亦是華貴精致, 一看便是非富即貴的出身, 且能在此時出入伯府, 自也是平日里便多有來往的，而整個京城都沒有幾戶薄姓人家。

    薄若幽心中已十有八九肯定了，卻實(shí)在沒想到會在這般境況下見到這位堂姐。

    心念百轉(zhuǎn)間進(jìn)了正堂, 堂內(nèi)老夫人坐在主位, 一位黃衫女子伴在她身側(cè)，左右兩邊又坐了兩位中年男子，也是和薄若幽在義莊打過照面的。

    寧驍對著老夫人行了一禮, 面上冷酷之色淡了一分。

    距離義莊所見已過去了兩日，老夫人瞧著比那日憔悴了許多, 而她身邊的黃衫女子也紅著眼睛, 眉眼間盡是哀戚之色，老夫人先嘆了口氣, 而后才道：“繡衣使接了此案，我是放心的, 勞煩副指揮使多盡心力，早日將謀害我孫女的兇手找出來?！?/br>
    寧驍頷首, “老夫人放心, 陛下和侯爺皆有交代，不敢輕慢。”

    老夫人點(diǎn)頭，“既是如此, 你們要如何辦案便如何辦吧?！?/br>
    寧驍回頭看了薄若幽一眼，薄若幽上前，“老夫人，二小姐的貼身侍婢在何處？關(guān)乎二小姐近況，需得找個貼身侍候之人問詢。”

    老夫人又看到了薄若幽，她眉頭一皺，“你是何人？”

    老夫人神色嚴(yán)正，似想起了那日義莊所見，此刻語氣有些不善，薄若幽斂眸，還未答話，寧驍卻開了口，“老夫人，這是侯爺自南邊帶回來的仵作，如今在京兆府辦差，小姐的案子不好辦，侯爺令她驗(yàn)案?！?/br>
    寧驍語聲冷淡，說完這話果然令老夫人抬了抬眉頭，她眼底郁色散了三分，看了身邊黃衫女子一眼，“珺兒，你去將綠袖幾個叫來?！?/br>
    魏珺頷首，又道：“祖母先回去歇著，此處有珺兒和叔父們照看?！?/br>
    座下二人也跟著勸，老夫人捂著唇輕咳了幾聲，這才由侍從扶著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魏珺走上前來看著寧驍和薄若幽道：“你們隨我來吧?！?/br>
    魏珺在前帶路，寧驍和薄若幽跟上，出了正堂一路往伯府西側(cè)而去，沒多時便在一處小院之外看到了掛在廊廡下的喪燈，“meimei的靈堂在此，既有仵作來，想來是要驗(yàn)看meimei遺體的，此處有偏堂，在此問話也清凈些，副指揮使請進(jìn)——”

    魏珺乃伯府大小姐，其人眉眼與魏靈有兩分相似，卻頗為沉靜端莊，言語之間大家氣度斐然，寧驍聞言也不多說，徑直入了院門。

    院子僻靜，正屋被布置成靈堂，一口棺槨放于其中，縞素懸梁，祭品香燭在側(cè)，布置的十分隆重，魏珺走到靈堂之前，眼底又微微發(fā)紅，薄若幽上前道：“請大小姐借一步說話?！?/br>
    魏珺便請他們?nèi)肫?，薄若幽開門見山道：“敢問大小姐，二小姐心口之地，可是有朱砂紅痣？”

    魏珺臉色瞬間變了，“你如何得知？”

    寧驍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薄若幽便道：“因第一位死者，馮家姑娘后背之地亦受了傷，兇手將其背脊皮rou剝走，而昨日至馮姑娘家中才得知馮姑娘后背傷處上竟有朱砂痣?！?/br>
    魏珺也只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論起身上痣印本覺難為情，卻沒想到馮家姑娘身上也有，她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兇手是因?yàn)閙eimei身上有朱砂痣才害她？”

    “二小姐平日里可是喜著紅裙？”薄若幽不答又問。

    魏珺點(diǎn)了點(diǎn)頭，“的確如此，她著紅好看，衣裙便大都色澤明艷。”

    薄若幽看向?qū)庲敚瑢庲斠芽催^證供驗(yàn)卷，自然明白此問何意，寧驍又問：“案發(fā)那日，她為何徹夜未歸？前日又去了何處？”

    魏珺被問至此處面上哀戚更甚，“那日白日里她說要出門去舅舅府上，便帶著綠袖出門了，也的確去了舅舅府上，不過下午時候說要出門尋兩本書冊便獨(dú)自出了門，到了晚上也未見歸來，舅舅家不放心便派人將綠袖送了回來探問，得知她未歸家便著急起來。當(dāng)夜我們便派人去和meimei交好的幾家府上問了，卻都不曾見她去過……”

    這時外面有人稟告：“大小姐，綠袖來了。”

    魏珺抹了抹眼角，立刻讓綠袖進(jìn)了屋子。

    綠袖十五六歲年紀(jì)，生的頗為清秀，只是如今面色蒼白，眼底血絲滿布，進(jìn)門之后神色頗有些驚惶，她局促的站在門口，腦袋低垂，雙手更緊張絞著衣擺，薄若幽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魏珺語氣冷淡的道：“這是直使司來問案的，你且將二小姐那日去舅舅家的事告訴他們?！?/br>
    綠袖緊張的點(diǎn)頭，寧驍便要了筆墨來，等綠袖答話時，便令繡衣使在旁記。

    綠袖所言與魏珺之言并無太大出入，只是更細(xì)致了些，說完這些，她又道：“奴婢本要跟從，可那書館距離舅老爺府上并不遠(yuǎn)，不過隔了一條街市，因此小姐不讓奴婢跟從，奴婢也無法，卻沒想到，小姐這一去竟然再也不曾回來。”

    她哽咽道，“小姐那日也沒有什么奇怪之處，她性子活潑跳脫，不似尋常閨秀那般刻板，又喜歡看些獵奇書冊，因此流連書館鋪?zhàn)雍苁菍こ?，奴婢沒想過小姐會出意外，她離開之時太陽還未落山，青天白日的，誰能想到會出事呢？”

    薄若幽眉頭大皺，一個是和丫鬟走散了，一個是自己獨(dú)自離府，剛好落單之后便被兇手得逞，只是兇手如何得知她們落單了？

    薄若幽問道：“小姐舅舅家在何處？”

    “在城東安寧坊，距離此處也不算遠(yuǎn)，小姐常去的書館名叫崇文書館，就在御街東側(cè)靠近安寧坊的福順街里，距離舅老爺家就半柱香的功夫……”

    綠袖絮絮說著，薄若幽聽的眉頭微微一簇，魏靈的尸體是在玉溪河邊被發(fā)現(xiàn)的，而她被害之地乃是在玉溪河上游的一處廢棄染坊之內(nèi)，那里和安寧坊之間隔了幾處民坊，便是乘坐馬車也要走小半個時辰，魏靈是如何去了那里？

    她眸色一沉，“你家小姐是去崇文書館買書，可她卻是在玉溪河?xùn)|北段的河灘上被發(fā)現(xiàn)的，距離福順街可是有半個時辰的腳程，她為何去了那里？”

    綠袖頓時睜大了眸子，似乎也有些訝異，“奴婢不知小姐為何去了那般遠(yuǎn)的地方，小姐去那里做什么……奴婢是當(dāng)真不知道。”

    薄若幽又問：“那當(dāng)天她是去買哪本書的？”

    綠袖眼珠兒動了動，“是……是去買《山海集錄》的?！?/br>
    說完這話，綠袖便低著頭不語，薄若幽問出最讓她揪心的話題，“你應(yīng)該知道你家小姐心口上有一顆朱砂痣吧？你仔細(xì)想想，你家小姐有沒有在外面換過衣裳，或者讓別人看見過她心口的朱砂痣，此問至關(guān)重要?！?/br>
    綠袖忍不住抬眸，“小姐心口處的確有痣，不過怎么會被旁人看見呢？小姐雖是喜好玩樂，卻是極潔身自好的，此事也只有大小姐和奴婢們幾個知道，若論換衣裳，也只在裁縫鋪?zhàn)永镉羞^，可彼時都是奴婢們貼身服侍。”

    薄若幽眉頭緊皺了起來，兇手不知何時發(fā)現(xiàn)她二人身上有朱砂痣的，往前追溯更不知要追溯到何時，可兇手一定是有法子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剛好她二人身上皆有朱砂痣。

    寧驍此時問道：“你們姐妹二人都在凌霄詩社內(nèi)？”

    這話問的是魏珺，魏珺忙道：“是。”說著有些遲疑，“怎么？此事難道還和詩社有關(guān)系嗎？”

    薄若幽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先前那位死者，也是你們詩社內(nèi)的人，不僅如此，她也愛著紅裙，身上亦有一顆朱砂痣，而朱砂痣那處也同樣受傷了?！?/br>
    魏珺面色一白，落在身前的手也攥緊了，“所以兇手是因?yàn)檫@些才害了靈兒……”

    薄若幽頷首，“不排除這個可能，且二小姐遇害之處距離書館極遠(yuǎn)，她多半有何緣故才跑去了極東邊?！北∪粲囊贿呎f一邊目光掃過綠袖，“如果想到有何奇怪之地，定要告訴我們，哪怕是你們覺得沒那般重要的細(xì)節(jié)，亦要告知。”

    綠袖木訥的點(diǎn)頭，薄若幽便看向?qū)庲?，“副指揮使，民女現(xiàn)在再去驗(yàn)看尸體。”

    寧驍點(diǎn)了點(diǎn)頭，十分由著她的模樣，轉(zhuǎn)身吩咐繡衣使，“你去崇文書館看看，問問是不是買的《山海錄集》，再問問當(dāng)日可有異常?！?/br>
    此言一出，站在一邊的綠袖頓時神色微變，寧驍眼風(fēng)掃到她，眉頭立刻擰了起來，繡衣使應(yīng)了一聲正要出門，寧驍卻手一抬，“慢著——”

    繡衣使駐足，剛走到門口的薄若幽也停住了腳步。

    寧驍透著絲絲涼意的眸子微瞇，死死的盯住了綠袖，“我不過說讓他們?nèi)ズ瞬楹瞬?，你卻如此緊張，看來你話里有假。”

    綠袖身子一抖，一旁魏珺亦看向了綠袖。

    寧驍一臉的不快，手落在了身側(cè)腰刀之上，“你的主子被人謀害，你卻有所隱瞞？如今給你一次機(jī)會，若不從實(shí)招來，稍后便隨我們回直使司，去了那里，你一定知無不言?！?/br>
    綠袖嚇得眼淚一滾而出，人亦“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魏珺看她如此，著急道：“你當(dāng)真有隱瞞？前日昨日一直在問你，你一直不曾改口，難道你知道靈兒為誰所害？”

    綠袖一個勁的搖頭，“不是，奴婢不知……”

    寧驍冷笑了一聲，一雙眸子沁著寒意，綠云被他一看，只覺得背后一僵，好似陰冷的蛇順著她背脊爬了上來，綠袖抖如篩糠，終是忍不住趴在地上哭起來，“不是奴婢不說，那日小姐的確是說要去崇文書館，是真的要去，只不過……只不過在此之前，小姐已經(jīng)去了多回了，且每次去都不讓奴婢跟著，奴婢覺得小姐有些異常，可小姐不讓奴婢說出來，奴婢便不敢說，奴婢猜想著，小姐可能是要見什么人……”

    果然有鬼。

    魏珺看了一眼寧驍面色微變，“你是說……靈兒與人有私？”

    綠袖又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小姐沒有，小姐每次去也只是拿了書冊畫本回來，再不見別的私物，也從不提起誰，奴婢日日侍候小姐是再清楚不過了?！?/br>
    任何事端皆有緣故，兇手心思再如何狡猾，動機(jī)再如何刁鉆扭曲，一件命案的發(fā)生總是一環(huán)接著一換，看似巧合，卻總有必然，找到這些必然之處，方才能窺見兇手的蹤跡。

    “她去書局可有定數(shù)？平日里總買什么書？”薄若幽未曾離去，忍不住問道。

    綠袖哭著道：“沒有定數(shù)，總是一本書看完了便再去買?！闭f至此，她仿佛想起來什么似的道：“小姐不僅買書，還會借書，崇文書館有不賣只租借的書冊，大都為前朝珍本的拓印本，小姐常常會租借來看?！?/br>
    薄若幽眉頭微擰，寧驍略一沉吟之后道：“將你家小姐在這兩年內(nèi)在崇文書局買的書都找出來，再仔細(xì)分辨分辨書冊買回來的時間，而后隨我們?nèi)コ缥臅?，看看她都曾借過什么書?！?/br>
    魏靈每次出門，皆是以去書局為借口，這個線索太過關(guān)鍵，寧驍已是坐之不住。

    他吩咐完，見魏珺一臉復(fù)雜，面上卻無轉(zhuǎn)圜余地，魏珺回過神來，這才帶著綠袖朝外走，寧驍便又對薄若幽道：“你在此驗(yàn)尸，稍后帶著驗(yàn)狀回去侯府。”

    薄若幽一愣，“去侯府？”

    寧驍看了眼天色，“等你驗(yàn)尸完，時辰便差不多了，侯爺白日無空閑，晚間會親自過問此案，他交代過，令你我今夜去侯府問案?！?/br>
    薄若幽禁不住有些緊張，忙點(diǎn)頭應(yīng)下了。

    寧驍留下兩個繡衣使，由魏珺引路去往魏靈的閨房中去，薄若幽則往靈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