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公公所言讓她對霍危樓心軟了幾分，亦想明白此人行事之章法，她雖從未想過與霍危樓生出什么牽絆，可如今霍危樓話說的那般明白，她便不可能逃避退縮。

    她睜著眸子望著帳頂，在想霍危樓的話，亦在想自己對霍危樓是哪般心思。

    世人皆是慕強，她亦如此，他護她救他多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素來潔身自好，又勤勉嚴正，御下亦有仁德，這樣勤謹修身，又權(quán)勢富貴集于一身之人，想要令一個女子心生仰慕實在太過簡單，可世上情愛，心動容易，久長卻難求，更莫說婚嫁了。

    他眼下令她去辦再如何艱危的案子她也愿意，可若讓她與他結(jié)為連理，她卻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更何況世上人心幽微復(fù)雜，她又如何得知霍危樓此心能存幾時？婚嫁從他口中道出著實簡單，可地位身份之差，婚嫁之繁復(fù)，哪里是哪般簡單的？

    薄若幽嘆了口氣，心底五味陳雜，只覺片刻功夫，便將這半輩子都沒想過的事齊齊想了個遍，等回過神來時，方才察覺霍危樓離去多時，而寧驍此番入府，多半是為了稟告韓笙的案子，她雖遭此一難，可到現(xiàn)在也不知韓笙到底為何這般狠辣兇殘。

    薄若幽出聲叫人，很快京墨和蕪荑便進了門，二人皆十七八歲的年紀，模樣秀麗，看起來頗為持重沉穩(wěn)，然而聽薄若幽想讓她們?nèi)タ纯磳幐敝笓]使與霍危樓所言何事之時，二人卻都面面相覷有些惶恐。

    “姑娘，奴婢們不敢去的。”京墨苦著臉說。

    蕪荑想了想道：“侯爺?shù)囊?guī)矩，女眷不得入侯府，如今奴婢們來了侯府，處處謹守規(guī)矩，奴婢們害怕……”

    薄若幽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也覺為難她們，“是我想的不周全了，那便不去了?！币姸斯Ь吹牧⒃谧约焊?，薄若幽苦笑道：“我非你們主子，你們不必如此，兩日之后我便會離府，到時候你們便會回公主府了，這兩日辛苦你們了?！?/br>
    京墨二人見她語氣和善，方知她并非做樣子，口中道“不敢”，面上卻開始好奇的打量她，薄若幽被她二人看的有些發(fā)怵，苦笑道：“怎地了？我臉上有花嗎？”

    京墨二人互視一眼，蕪荑是個膽子大的，不由小聲道：“不是的姑娘，奴婢們還是頭次見侯爺身邊有女子，奴婢們昨夜來的時候還在狐疑，卻沒想到是侯爺如今改了性子，您說您如今不是奴婢們的主子，可奴婢們眼底，您卻已經(jīng)是了?！?/br>
    薄若幽聽的有些心虛，京墨也跟著道：“確是如此，姑娘有何吩咐，奴婢們必定做得好?！?/br>
    薄若幽倒吸一口涼氣，也不知如何辯駁，這時，霍危樓從外大步而入，京墨和蕪荑嚇了一大跳，立刻連退三步恭恭敬敬的站到了一旁。

    霍危樓進門看到她二人，果然先蹙了蹙眉，薄若幽忙道：“是我叫她們進來的……”

    霍危樓面色一松，眼底露出著緊之色，“怎么了？可是何處難受？”

    薄若幽搖頭，又對京墨二人道：“我這里無事了，你們出去吧?！?/br>
    她二人如蒙大赦，立刻福身退了出去。

    霍危樓坐在她床邊，還未開口，便聽薄若幽問：“寧副指揮使可是來說韓笙的案子的？”

    霍危樓也不意外她問，面色微肅道：“是，昨夜人昏過去了，今日審出來一些，此人自小便將自己當女子一般裝扮，因此，在族地為人詬病，他父母對此也頗不接受，只他哥哥待他好些，后來他父母親相繼過世，族人更是想將他兄弟二人趕走，為此，有人在他們家中放了一把火，那把火將其燒傷，而他身上傷處，正有一顆朱砂痣?！?/br>
    薄若幽聽的心驚，“因此他后來才盯上了身上有朱砂痣的女子？”

    霍危樓頷首，“是，放火之事后，他用了些法子報復(fù)族人，鬧得不可開交，還驚動了官府，他們兄弟在楚州待不下去，后來輾轉(zhuǎn)幾處到了京城，他們兄弟在文墨之上都有些天賦，尤其他哥哥，而他則精于雕刻一道。”

    “他剝走的人皮可找到了？”

    “找到了?！被粑钦Z聲微沉，“就在他逃走之時帶著的包袱之中，他用了蠟鞣之法，三張人皮被鞣制成了削薄的一張，看起來薄綢一般，他兄長那夜頂罪之時說的是他想在人皮之上作畫，寧驍看到了那鞣制出來的人皮，的確可作畫?！?/br>
    薄若幽雖未親眼瞧見，可她見過許多尸體，更見過有些尸表蠟干如皮革一般，自然也能想象得出，她心底一陣發(fā)寒，“那如今可能結(jié)案？”

    霍危樓搖頭，“還有些細則未問的清楚，還要派人往楚州走一趟，看他所言是否屬實，至少要半月之后了，這幾日人看押在牢中便可?！?/br>
    薄若幽應(yīng)了一聲，“本為男子，卻自小當做自己為女子，也實在稀奇?！?/br>
    霍危樓應(yīng)是，“他將自己當做女子，卻做不得真正的女子，旁人指摘更令他屈辱，時間久了，心思便也生異了，早年間他便生出過些許害人的念頭，更有扮女子窺探人的習(xí)慣，只是他們那時在四處輾轉(zhuǎn)，并未在何處安定，他尋不出好機會，如今在京城也算安家了，那心思便越發(fā)蠢動，后來在畫舫上看到許晚淑二人身上皆有朱砂痣，便越發(fā)按捺不住，多日尾隨蹲守，終是找到了下手的機會，魏靈亦是無妄之災(zāi)，此間，那陸聞鶴也算幫兇之一?！?/br>
    說至此，霍危樓想到薄若幽也差點遭了毒手，眸色更顯暗沉，他看向薄若幽緩聲問：“你知道自己身上亦有朱砂痣，便不覺害怕過嗎？”

    薄若幽心知此事瞞不住，他能問起也不覺有異，“我不喜著紅裙，且我身上有朱砂痣旁人也不知道，彼時多少有些心底發(fā)寒，卻也不會因此害怕?！?/br>
    霍危樓嘆了口氣，“你此番生意外，我確有過失。”

    薄若幽忙道：“怎會，兇手膽大翻墻入我家中，誰也未曾預(yù)料到?！?/br>
    霍危樓搖頭，“京城不比別處，此處天子腳下，吏治已算嚴正，如此兇手還敢接連作案，自是更為毒辣無懼之輩，你是女仵作，隨著官府辦差，便是不顯眼都難，兇手在你第一次去玉溪河邊驗尸便見過你了，再加上他對正常女子本就有嫉妒之心，自然對你更為仇視?！?/br>
    薄若幽聽的背脊微微發(fā)寒，她第一次去玉溪河邊驗尸，當時的確有種如芒在背的被人窺視之感，可卻未想到，兇手當時竟然真的在那里！

    見他眼底多有愧責(zé)，薄若幽忙安慰，“這是我自己求請的，與侯爺無關(guān)，何況我已想到此般境地了，沒關(guān)系的，往后我定更謹慎便是?！?/br>
    霍危樓卻忽而肅容，“不如，你莫要在京兆府衙門當差了吧？”

    薄若幽聽的一愕，“侯爺莫不是不愿讓我為仵作了？”

    霍危樓遲疑，“倒也不是?！?/br>
    這“倒也”二字，聽的薄若幽一個激靈，他是多少有幾分此念的！

    她秀眉一皺，霍危樓接著道：“不在京兆府辦差，也還有別的案子，每年都有懸案移入刑部和直使司，屆時我令人護送你來去，你想驗尸，也不影響，可你若在京兆府衙門，那些案子皆難由直使司接管，并非事事我都能顧及的上?！?/br>
    薄若幽一陣頭皮發(fā)麻，她一咬牙，決然道：“不可。”

    霍危樓劍眉皺起，薄若幽道：“侯爺，旁的便罷了，此處我絕不答應(yīng)，侯爺若有令，不管是何處的案子，我都甘愿前往，可一來侯爺所轄事多，并非只攝刑獄，二來，若是那般，我豈非成了特例？侯爺必定也要為人詬病，三來，大案慘案的冤屈是冤屈，可尋常命案的冤屈便不是冤屈了嗎？我不愿如此，侯爺不要迫我?！?/br>
    她一口氣說完，心底忐忑，眼底浮著倔強，卻也有些怯怯的，生怕霍危樓不改心思，若他執(zhí)意如此手段強硬，也不需做別的，只消給孫釗一句話，孫釗往后便再也不敢用她。

    然而她眼神不移，仍然直直的與霍危樓對視。

    霍危樓與她四目相對片刻，忽而笑了，笑著笑著便伸手去錦被之下捉她的手，她一個不備，被他緊緊握住，又被他笑的莫名。

    她惱道：“侯爺笑什么，我非與侯爺玩笑?！?/br>
    霍危樓笑完了，面上又恢復(fù)了幾分嚴正神色，開口語氣卻柔軟，“我知你非玩笑，我已猜到你不愿，卻不想你此番言辭如此決絕，不曾讓我失望?！?/br>
    薄若幽聽著心底一松，見他眼底有些贊賞之意，語聲莫名低了些，“旁的可依著侯爺，可此處，民女是絕不會任由侯爺擺布的。”

    霍危樓揚眉，“哦？別的都依著我？”

    這話她如何敢作答，便拉起錦被蓋住自己，只留下一雙眸子謹慎的望著他，霍危樓見她戒備明顯，一時失笑，沉聲道：“你放心，眼下，我不會對你做什么?！?/br>
    薄若幽一時連脖頸都紅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日六。

    福公公：他沒有吃過愛情的苦……

    幽幽：那讓他吃點兒

    侯爺：qaq

    第88章 四和香（完）

    傍晚時分, 霍危樓被傳召入宮，薄若幽才安閑了兩分，只是仍有些似幻非真之感。

    福公公尋藥歸來, 便令京墨和蕪荑給薄若幽擦傷之地和后背傷處上藥，薄若幽問起前夜是否是她們, 京墨毫無所覺的道：“前夜上藥, 還不知姑娘后背也傷了, 不過姑娘此處已上過藥了，也不知是誰——”

    這話剛說一半，京墨和蕪荑對視一眼, 這侯府之內(nèi)盡是男子, 除了霍危樓還有誰敢？

    二人面上微紅，不敢多言，薄若幽緊了緊領(lǐng)子, 心底有些陳雜之感，霍危樓竟覺得, 他打定了心思會娶她, 便不必顧忌男女大防了，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到底是高高在上的武昭侯, 禮教與規(guī)矩，不過是束縛凡俗之人的東西, 而他卻不在凡俗之列，薄若幽有些頭疼, 只想找個人來問問, 如何與武昭侯講道理？

    這一夜霍危樓卻徹夜未歸，薄若幽雖無等他的心思，到底也有幾分惦記, 至子時方才睡下，第二日清晨醒來，頸子上雖是還疼著，可身上的淤傷擦傷好了些許，因淋雨而生的輕微風(fēng)寒亦好了大半，可霍危樓卻還未歸。

    倒是明歸瀾來的極早，今日她終于換了女子裙裳，倒也沒那般局促不敢見人了，福公公陪著明歸瀾進來，問脈之后明歸瀾便松了口氣，“好了大半了，頸子上的傷卻要養(yǎng)個十天半月才能好，等淤腫消了，便可用侯爺從宮里拿來的藥，必不會留下傷痕?！?/br>
    薄若幽忙道謝，“讓明公子費心了?！?/br>
    明歸瀾輕笑一下，“侯爺交代不敢不費心，何況與薄姑娘也非生人，自當更要盡心些才好?！闭f著問福公公，“侯爺一夜未歸？”

    福公公嘆了口氣，“兵部因為糧草的事，和戶部在鬧呢，朝野上的事，你應(yīng)該知道幾分?！?/br>
    明歸瀾點了點頭，“那今日只怕也要晚歸了?！?/br>
    薄若幽只聽了個字面之意，想著霍危樓今日還要晚歸，不由有些擔心，然而對朝堂上的事，她卻實在沒多的心思可想，霍危樓不在，明歸瀾也未久留，等到了下午，程蘊之來探她，見霍危樓未在侯府，她身邊有侍婢周到伺候，不由稍稍放心。

    父女二人說了許久的話，等天快黑了程蘊之方才離開，回程的路上，程蘊之心事重重，待回了家中，便叫來周良好一陣吩咐，周良頻頻應(yīng)聲，自是不敢大意。

    薄若幽躺在榻上將養(yǎng)屬實無趣，便令取了書冊來看，京墨和蕪荑侍候周到，也非多言之人，薄若幽此刻才忽而意識到她二人是公主府的婢女，這令她有些惶然。

    霍危樓府上的事，必定要傳回公主府去，聽聞不近女色的霍危樓府上多了個女子，也不知長公主殿下會作何感想，她又有些頭痛，“你二人是公主府的侍婢，可知長公主殿下對侯爺之事過問的可多？”

    京墨和蕪荑仿佛明白薄若幽擔心什么，蕪荑道：“您放心，長公主殿下有病在身，平日里是不如何過問侯爺之事的。”

    薄若幽松了口氣，又想到早就知道長公主重病在身，不由問：“長公主殿下是何種??？十分嚴重嗎？”

    京墨和蕪荑卻都猶豫著不曾開口，薄若幽心知多言了，“若是不便答便不答，有明公子，還有那般多御醫(yī)，想來總是會好的。”

    京墨抿了抿唇，“長公主殿下的病難好，許多年了，姑娘若是想問，可問侯爺，奴婢們不敢亂說，且您開口問，侯爺定會無隱瞞的?！?/br>
    薄若幽聽出些異樣來，似乎長公主的病癥，是哪般不好開口的隱疾，而她此時隱約想起，霍危樓出身雖是尊貴，可他的父親定國公，卻在數(shù)年前便病逝，如今的長公主府，也不過只有長公主一個主子，可她卻極少聽霍危樓提起。

    思及此，薄若幽嘆了口氣，霍危樓不僅未提起過長公主，關(guān)于他自小長大的地方，也只字未提過，她二人相識不過數(shù)月，雖對品性家世有了些了解，卻還算不知對方根底，不……主要是她不知他的根底，這般便可議婚嫁了？

    這夜薄若幽仍是照常歇下，可半夜迷糊之間，卻又覺手被握了住，她猝然睜眼，一眼看到霍危樓不知何時回來，身上帶著夜里的涼意，正坐在床邊看著她。

    見她驚醒，霍危樓忙道：“是我——”

    薄若幽撐著身子要坐起來，霍危樓卻將她按住，“你睡著，我看看你罷了?！?/br>
    薄若幽睡意消了大半，“侯爺忙完了？”

    霍危樓“嗯”了一聲，面上顯見的有些疲憊，想到他連著幾日未曾休息，薄若幽亦覺心疼，“侯爺快歇下吧，您看著十分疲累?！?/br>
    霍危樓捏了捏她掌心，眉眼間柔和了些，卻道：“我寢處只這一處床榻。”

    薄若幽反應(yīng)了一瞬才知他此話何意，她驚了一跳，“不可！絕不可！那我……我去客院……”

    她作勢起身，霍危樓輕笑了一聲又將她按住，薄若幽這才看出他在玩笑，她面上微熱，沒好氣的低聲咕噥道：“侯爺拿我取笑，您何時才能在言行上都守規(guī)矩些?！?/br>
    霍危樓在她額心一點，“我便是規(guī)矩。”說著又直了身子，“我去書房，你安睡吧?！?/br>
    話雖如此，手卻又微松，霍危樓看著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微微生熱，那目光頓時看的薄若幽有些自危之感，她人忙往被子里縮了縮，霍危樓卻將她手一松轉(zhuǎn)身走了。

    她心底稍安，又有些狐疑，然而困意襲來，到底沒容她胡思亂想。

    到了第三日清晨，薄若幽便覺身上恢復(fù)了許多，那夜又是被抗又是被拖摔的，身上淤傷頗多，似散架了一般，此番在床上躺了兩日，便不愿再躺著了，她如常更衣起身，連上藥都可自己上手，京墨和蕪荑見她不似一般世家小姐那般做派，眼底好奇更甚，卻不敢多問。

    “侯爺可起身了？”薄若幽問。

    京墨道：“起了，只是適才寧副指揮使和路都尉到了，如今他們都在書房議事。”

    天色還早，路柯和寧驍卻到了，薄若幽想起回京之后還未如何見過路柯，心底微動，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霍危樓既是如此忙碌，她也該歸家了，何不早些離府，免得霍危樓分心？

    此念一定，薄若幽出了內(nèi)室往書房來，到了書房之外，便見福公公候在外頭，見她起身，福公公一驚，“幽幽怎就起了？明公子說過，最好多躺幾日？”

    她頸子上勒傷看著仍是駭人，福公公頗為擔憂，薄若幽忙道：“無礙的公公，我尋常小心些便罷了，侯爺可是在忙？”

    福公公點頭，“路柯也來了，這幾日路柯在辦別的差事，今日入府稟事，寧驍還是為此番案子，這兩日又審了些細節(jié)，距離結(jié)案不遠了?！?/br>
    薄若幽點點頭，“那陸聞鶴如何判罰？”

    福公公面露難色，“他未害人，與魏靈呢，是誘哄了，卻也不算違了哪一條律例，要定罪是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