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中今天不上晚自習(xí)。阮奕沒有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江堤上,順著沿江大道慢慢地走。夜風(fēng)從很遠的地方吹來，帶起江面上起起伏伏的細(xì)小波紋，一眼看去，細(xì)紋連橫，視覺上仿佛格外壯闊。

    阮奕站在風(fēng)聲里,用力地閉了閉眼睛。

    其實在他心里，一直當(dāng)上輩子的那個陸炳辰已經(jīng)死了。

    他死在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里。對陸炳辰來說，死去的是他,但對他來說，死去的是這世上的一切。這個“一切”里，當(dāng)然也包括陸炳辰。

    這場死亡不僅意味著陸炳辰永遠失去了他,也意味著他同時永遠地失去了那個陸炳辰。這種失去對他們兩個人而言一樣徹底，一樣的不可改變。

    重生以來，他一直在避免因為這個陸炳辰而產(chǎn)生情緒上的波動。他早已對這個人沒有任何期待，也不想往他身上投入任何感情。無論是恨，是憤怒,是厭倦，還是別的什么。

    說實話，他不想恨陸炳辰。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陷在前世的愛恨恩怨里走不出來,那他重生的意義在哪里？

    他想的是，自己能放下這個人，能真的從心底里不在意他在哪里,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想的是有一天，對陸炳辰還有那些跟他相關(guān)的事情，他就算想要在意，也在意不起來了。到了那一天，應(yīng)該就是他徹底把那段往昔歲月從心頭抹去的時候。

    他從沒有懷疑過會有這一天。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重生之后，他才會選擇從心里給自己翻篇，在面對這個少年陸炳辰的時候，維持起碼表面上的正常態(tài)度。

    但今天，在見識到這個陸炳辰跟上輩子的那一個如出一轍的表現(xiàn)后，他真的……

    手機響個不停，陸炳辰的名字不斷在屏幕上閃爍著，阮奕一眼掃過去，直接關(guān)了機。

    陸炳辰抓著手機，一遍遍地?fù)苋钷鹊奶柎a。他的上一個手機已經(jīng)在下午的時候被他捏碎了屏幕，這個手機又碎了。蛛網(wǎng)狀的紋路在玻璃屏上擴散開，陸炳辰松開手。

    鮮血從他的指尖滴到碎玻璃上。

    在他小時候，這種程度的傷口會讓身邊那些照顧他的人被換一個遍。

    后來他爺爺當(dāng)家，或許是因為對他爸徹底失望了，對他的教導(dǎo)又變得異常嚴(yán)格。他十來歲的時候就被陸老爺子扔到戰(zhàn)火紛飛的中東呆了小半年。因為老爺子覺得他的性格太任性太自我，讓他去好好體會“世事堪哀，世人多苦”這八個字。

    等他回來了，爺爺還是不滿意。陸炳辰知道，老爺子一直到去世，在這一點上也沒對他滿意過。

    上輩子，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確實不覺得這世上能有什么事讓他真的難受。就算是他的mama，就算想起她的時候心里會有種隱隱的鈍痛，但那與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而在那個時候，這種算不上難受的難受，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稀罕了。從小到大，除了在他mama的事上他難受過，其他時候這種情緒都根本不會在他心里出現(xiàn)。

    碎屏的手機，因為屏幕沒有全碎，還有一部分觸屏能用。陸炳辰咬著牙撥阮奕的電話，機械女音一遍遍重復(fù)著同一句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br>
    陸炳辰就像沒聽見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通話鍵，雙眼幾乎血紅。

    他曾經(jīng)半夜里隨隨便便的一個電話，就讓阮奕冒著暴雨趕來。他曾經(jīng)只是簡單地撒了個嬌，就讓阮奕妥協(xié)，答應(yīng)他離別人遠遠的。他曾經(jīng)不費吹灰之力就占據(jù)了這個人全部的喜愛，全部的溫柔。他想起跨年夜的那天，他彈完那只曲子，阮奕望了他一會兒，突然說：“要不要我給你按按腦袋？”

    阮奕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眼里寫的是什么。他的天資從小就是陸家拔尖的，阮奕眼里是什么，心里想著什么，在他這兒都跟明鏡照的一樣。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別人對他露出一種近似于憐惜的神情。他看著阮奕的眼睛，覺得很可笑，又覺得有點意思，心想，真稀罕啊。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然沒有拒絕，而是笑著問他：“為什么??？”

    他想起生物實驗室里，阮奕咬著牙，用力把他拽過來抱住了，輕聲說：“沒嫌棄你。信了嗎?！比钷瓤赡茏约憾紱]發(fā)覺，說這話的時候他緊張得眨了好幾次眼。而他也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分明是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他卻記得這么清楚，一直到現(xiàn)在還像是歷歷在目。

    他想起阮奕含笑望著他：“行，你教我吧，怎么才能把你哄好?。俊毖凵袷侨坏臏厝岷桶?。

    他想起阮奕拿著那只貓頭鷹公仔，朝他微微一笑：“送我了？真好看，謝謝啊?！?/br>
    他想起阮奕撓著那只瘸腿小貓的下巴，轉(zhuǎn)過眼一瞥他，又低頭對小貓說：“他給你喂過奶的，不記得了？”

    他想起阮奕蒼白著臉坐在床上，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臉。他右手掛著吊瓶，用左手在手機上笨拙地打出一行字：“誰讓你受委屈了？”

    一滴淚從陸炳辰的眼角滑下來，滴在碎得蜘蛛網(wǎng)般的屏幕上，也跟著四分五裂。

    這一刻心頭傳來的劇痛，讓他幾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就像有一只手伸進他的胸腔，在心里掏出一個洞。血rou破碎的痛楚淹沒了他全部的意識，讓他恍惚以為嘴里的血腥氣，是從心尖漫出來的。

    陸炳辰松開牙齒，嘴唇破口有些深，血流出來，他抬手抹去了。

    阮奕一直在河堤呆到覺得心里平靜了，才往回走。

    他一路都在低著頭想事，快到樓梯口的時候，從兜里摸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一抬頭，嚇了一大跳。

    一個黑影從樓梯上緩步走下來，停在家門口，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阮奕把樓道燈拍開，才看清那個人原來是陸炳辰。

    雙目對視，阮奕的臉色立刻冷淡下來。

    如果有個人他現(xiàn)在一丁點都不想見到，甚至不想讓跟這個人沾邊的任何東西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那就是陸炳辰。就算是在他重生后第一次跟陸炳辰打照面的那一刻，他都沒有現(xiàn)在這么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