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依賴岑融，不過是因為岑融可以幫你。若有機會見岑煅，先生希望你也看看他?！敝x元至道，“若他仍有少年時一腔熱血熱腸，至少你幫一幫他。岑融日后上了位，岑煅的日子不會好過?！?/br>
    靳岄萬萬沒想到謝元至竟然會對自己說這番話。他不禁壓低聲音：“先生，岑煅如今是梁太師的人，人在封狐城?！?/br>
    “這正是我對你說這些話的用意。”謝元至道，“梁安崇支持岑煅，可我沒聽過岑煅有什么表態(tài)。他與瑾妃身后無依無傍，是傀儡的最佳人選。若梁安崇勝了，岑煅真坐了天子位，他不會好過；若梁安崇敗了，岑煅必死無疑。”

    室中沉寂，只有燈火嗶剝。靳岄良久后問：“官家最近還好么？”

    “……”謝元至低聲道，“人入老邁，心頭萬事、身有百疴。”

    靳岄不再談?wù)摴偌一蜥?、岑煅。謝元至知他了解自己的意思，便攤開桌上紙筆，與靳岄說明如今朝中情況。

    在靳明照戰(zhàn)亡、萍洲盟簽訂之前，朝中六部，梁安崇已經(jīng)控制了刑部、工部、戶部與禮部，吏部歸岑融管理，僅有兵部仍在仁正帝手中。

    但靳岄成了質(zhì)子，加上靳明照戰(zhàn)亡，這兩件事大大激怒了仁正帝。仁正帝撤了戶部與禮部尚書之位，六部權(quán)力全都生出了變化。

    “如今，兵部與戶部重歸官家之手，岑融執(zhí)掌禮部、吏部，在梁安崇手里的僅剩刑部與工部。”謝元至一一寫下各部尚書、侍郎之名。

    靳岄此時才明白為何梁安崇急切地要把自己女婿安排入西北軍，并選中岑煅這個傀儡人選。他原本的權(quán)力被仁正帝和岑融奪回，如今只控制刑部和工部，勢力大大削弱。

    刑部尚書盛可亮的名字，被謝元至劃了兩三道。

    “盛可亮是梁安崇左膀右臂，極為重要?！敝x元至解釋道，“所以當天，盛鴻才敢在玉豐樓上落岑融和你的面子。一是因為盛鴻其人愚蠢，二是因為他無所懼怕。”

    “刑部大司寇盛可亮，久仰大名?！苯鶎樾α诵?，“少司寇又是誰？”

    “紀春明?！敝x元至道，“前年欽點的狀元，去年才上任。此人年紀雖輕，但傳說做人做事極其迂腐，不識半點變通，我懷疑他是岑融故意安排，去給盛可亮添堵的。”

    靳岄一一記在心里。

    與謝元至辭別時，謝元至看了陳霜兩眼。“明夜堂啊……”他低聲道，“陳霜，靳岄就交給你了?！?/br>
    被他這樣喊出名字，陳霜很有幾分驚訝。他局促片刻，也學(xué)靳岄的模樣，抬手作揖。

    城中月色如霜，地上積雪半融。兩人走出不遠，身后的尾巴又悄悄綴上了。

    靳岄回憶方才謝元至說的話。謝元至忽然提起岑煅，靳岄很是不解，直到后來問出官家生了重病，他才隱約明白。謝元至曾是仁正帝太師，自從太子病故，仁正帝悲傷成疾，一直不得痊愈，謝元至看著昔日學(xué)生辛苦悲痛，心中也有不忍。

    白頭人送黑頭人，即便在宮廷之中，即便天家無父子，也仍是一件慘痛之事。

    “先生是提醒我，此番行事，不能做得太絕?！苯鶎猷?，“先生還是不明白，我若不絕，只怕人人都要將我逼上絕路?！?/br>
    陳霜問他為何皇帝不見他?！奥犪诤椭x先生所言，皇帝似乎對你和靳將軍是有愧的?！?/br>
    “正因有愧，才不能輕易見我。”靳岄跟他解釋，“我父親如今仍然是罪臣。我是從北戎回來的質(zhì)子，官家見我，要說什么？說他做錯了？那朝中當日力主我父親有罪的大臣將軍們，又要吵上幾天。說他沒有錯？那我是否應(yīng)該與其他靳家人一樣，流放到列星江北去，去當罪奴，去做最下賤最辛苦的工作，連死在江上都沒人理會？”

    陳霜低聲道：“靳岄。”

    靳岄深吸幾口冰冷的空氣，平靜下來。

    “我很理解官家的想法?！彼?，“官家這樣的地位，是不能輕易道歉的?！?/br>
    即便是道歉，也不是因為做錯了事情，而是因為不得不致歉：致歉是博得諒解的手段，而非真正為自己的錯誤懺悔。靳岄心頭苦澀，搖了搖頭。與謝元至這一面，他獲得的最重要信息，便是如今朝廷中各派勢力如何分配。

    他必須利用這一點。

    “你們天天盤算這些事情……不累么？”陳霜問。

    靳岄眼睛一彎：“不累?！彼曇粼桨l(fā)低：“不敢累。”

    雖然已是深夜，道旁仍有人售賣熱茶湯餅。陳霜與他吃了些東西，聽見鋪子里的食客在談?wù)摮嘌啻笙蟮氖虑椤?/br>
    元宵燈會游行年年都有赤燕大象出現(xiàn)，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但赤燕國的人回程途中，一頭大象忽然染病，在南邊的仙門關(guān)死去了。據(jù)說那頭象如今仍堵在仙門道上，難以拉走。

    陳霜和靳岄聽得入神，南來北往的客人紛紛補充細節(jié)，一屋子都是騰騰的熱氣和笑聲。靳岄感覺自己踏入的世界與方才全然不同，心頭暢松許多。

    與陳霜離開湯餅鋪子，陳霜還在談?wù)摯笙?。靳岄便和他細細地說燈節(jié)大象身上的裝飾與象身上漂亮的赤燕少女。

    走走停停，兩人同時頓住了腳步。

    “……對不住?！标愃πΦ?，“咱們好像走錯路了?！?/br>
    靳岄瞥他一眼，半信半疑。此處仍是熱鬧街巷，但比方才要冷清一些。街上賣吃食的不多，珠翠頭面、領(lǐng)抹靴鞋鋪子倒是不少，前頭更有酒肆、舞場，遠處燈火幢幢，隱約是雞兒巷的方向。

    “怎么走到這兒來了?！苯鶎閱?，“明夜堂無量風也能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