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僧侶被她煞有其事的樣子氣笑了：“那走吧?！彼涌炷_步，腳下生風(fēng)似的。

    譚音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又驚又喜，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么聽話地不逃了，她小心翼翼拽著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我可以跟著你了？”

    大僧侶“嗯哼”一聲：“現(xiàn)在不是跟著嗎？”

    “可以一直跟著？”

    “那要看你表現(xiàn)?！?/br>
    身后的姑娘突然沉默了，半天不說話，大僧侶回頭一看，她滿臉感激，眼睛里甚至還有淚光閃爍。他反倒被這種表情嚇了一跳，他見過各種美人兒各種表情，輕嗔薄怒，厭煩調(diào)笑，可從沒見過美人對他這樣感激涕零。

    “謝謝你。“譚音無比誠摯地道謝。

    大僧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發(fā)熱，低聲道：“好了不說這個，去客棧?！?/br>
    他現(xiàn)在有錢了，他要用錢砸死那個勢利眼的客?；镉嫛?/br>
    很明顯，大僧侶之前用假銀子騙扁食店老板的事情在這一帶傳開了，客棧掌柜拿著鑒偽鏡對著他給的銀子左右看，上下看，翻過去顛過來的看，最后還是頗不放心地望著譚音，問：“姬小姐，這鑒偽鏡不會壞掉吧？”

    大僧侶臉色發(fā)綠，恨不得掐死這多事的丫頭。

    “以后不許做這種害人的東西！”上樓去客房的時候，他毫不講理地?fù)屪咦T音的乾坤袋，“袋子我保管了，要什么材料跟我說。”

    其實他想看看這乾坤袋里究竟裝了什么，問姬譚音，她什么也不會說，只會露出那種死蠢的表情，看了就討厭，查又查不出她的身份，他干脆搶了乾坤袋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乾坤袋表面上看起來不過是個極其普通破舊的牛皮囊，一般人拿來放點碎銀子和雜物的。打開束口的牛筋繩，內(nèi)里卻大為不同，影影綽綽，竟好似里面藏著另一個小千世界。這般鬼斧神工的技術(shù)，實在難以想象是凡人所制。

    大僧侶一件一件從里面掏東西，先是幾只胸口有大洞的小小機關(guān)鳥，想來是他那天晚上砸壞的，她還沒來得及修。然后是幾個包裹，裝的換洗衣物各類雜物，還有幾包繃帶藥瓶之類，零零碎碎，竟全是日常所用，毫無奇特之處。剩下都是各種材料，他甚至還掏出一截金絲楠木來。

    最后，他從最里面掏出了一只小小的五彩風(fēng)車并一只半舊的絲囊。

    大僧侶拿起風(fēng)車輕輕吹了一下，它咿咿呀呀地轉(zhuǎn)起來，與外面小販賣的差不多，但要更小一些，手柄與連接彩綢的不是竹絲，而是十分柔軟的白銀，或許是被人長期摩挲，白銀絲泛出烏黑的顏色，應(yīng)當(dāng)十分古舊了。

    他吹了一會兒風(fēng)車，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拿起絲囊再看。

    絲囊是半舊的，但洗得非常干凈，觸手柔軟，顏色像天剛蒙蒙亮?xí)r那種淡淡的青色，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裝。

    他還是想不出所以然，姬譚音居然沒有裝半點會透露身份的東西在乾坤袋里，她不像如此慎重的人。

    他對姬譚音的好奇心已經(jīng)膨脹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恨不得把她關(guān)起來嚴(yán)刑拷打逼問?？墒撬讲拍菢訝恐男渥?，含著眼淚滿臉感激地說謝謝，他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像撞在銅墻鐵壁上，臉皮再厚，也施不出惡毒的法子。

    客房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譚音清淡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僧侶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進?！彼褨|西飛快裝回乾坤袋，坐直了身體。

    “我需要烏木三段，楊木兩段，青銅一塊，外加四十粒鉚釘……”

    譚音對乾坤袋里的材料如數(shù)家珍，一口氣說下來大氣也不喘一下。大僧侶手忙腳亂地在乾坤袋里亂翻，他哪里認(rèn)得烏木和楊木長什么樣，翻了半天索性把乾坤袋還給她：“拿回去?！?/br>
    譚音利索地取出材料，稀里嘩啦丟了一地，她似乎不打算離開，就地挑選起需要的東西。

    大僧侶這是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工匠制作東西，起初見她一會兒鋸一塊木頭用小刀又雕又鑿，怪沒勁的，可她那雙手像變戲法似的，沒幾下就弄出個小小的木頭人來，有鼻子有眼睛，頭上還戴了一頂可笑的帽子，栩栩如生，他不由看得入迷。

    她又用楊木替小人做五臟六腑，巴掌大的木頭人，五臟六腑得有多?。看笊畟H只覺她那雙手簡直不可思議，連個顫都沒打一下，又穩(wěn)又快，一顆小小的心臟漸漸在她掌心現(xiàn)出雛形。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大僧侶點燃蠟燭，只見譚音替做好的小小木頭人穿上一件十分合適的小小的白色袍子，式樣十分古老——她這是做木偶玩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譚音從桌上拿了茶壺，輕輕揭開小木頭人頭頂?shù)拿弊印敲弊釉瓉硎莻€蓋子，下面的頭頂藏著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孔。她又取了一個更小的漏斗，漏斗下方的嘴插_進那小孔里，然后灌了小半壺茶水進去。

    小木頭人突然動了起來，起初只不過是動動胳膊動動腿，動作十分笨拙可笑，緊跟著突然雙手朝上，開始跳起舞來，舞姿十分古老。

    大僧侶目瞪口呆地看著木頭人臉上的五官動起來，眼睛眨動，嘴唇翕動，然后它突然張開嘴，聽起來十分可笑尖細(xì)的歌聲從它嘴里傳出。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木頭人一邊唱一邊跳，身上的白袍子飄來飄去，頗有瀟灑之意。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左手執(zhí)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br>
    這本是歌頌舞者雄壯英姿的詩，可讓這細(xì)小的木頭人跳出十分滑稽的味道來，頭上的帽子一會兒歪過來，一會兒歪過去，好像隨時會掉下去。

    它忽又捧心做思念仰慕狀：“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br>
    歌聲裊裊，漸漸微不可聞，小木頭人轉(zhuǎn)了個圈，給大僧侶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禮，跟著再也不動了。

    大僧侶覺著自己的下巴好像快要掉下去了，他一把撈起那個小木頭人，扒開衣服帽子，翻來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出它到底是怎么能唱能跳的。

    “你……”他盯著譚音，什么也說不出來，什么叫神乎其技，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譚音抬頭看他，燭火映在她眼底，亮晶晶的。

    “你喜歡嗎？”她問得很真誠很期待。

    他應(yīng)該會喜歡吧？當(dāng)年她第一次做了會唱歌跳舞的木頭人給泰和看，泰和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大僧侶現(xiàn)在的表情跟泰和一模一樣。

    可是她等了好半天，大僧侶也不說話，他只是眼怔怔地看著她，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她。

    “喜歡嗎？”譚音有點擔(dān)心，小木頭人能把泰和逗笑，怎么這只狐貍卻毫無反應(yīng)？

    大僧侶還是不說話，他只是盯著她，一直盯著，她雪白的臉還有烏溜溜的眼珠子，她黑寶石般的眼睛里充滿了單純的期待，他情不自禁又想起高臺上那雙眼眸。

    好像有幾萬只蝴蝶飛進了耳朵里，他略顯狼狽地垂下頭，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完全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不喜歡。

    “……嗯?！彼⒉豢陕劦乇硎究隙ǎ笾∧绢^人舍不得放，拇指來來回回把它的帽子撥來撥去，又慌張又心不在焉似的。

    “那就送給你?！弊T音面上第一次露出開心的笑意，“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木頭人唱的是詩經(jīng)里的《簡兮》。中國古代有偃師的神話傳說，傳說偃師獻給周穆王一個怪人，一舉一動和真人一模一樣，給周穆王跳舞唱歌的時候，這怪人還會眉目調(diào)戲周穆王的嬪妃姬妾，結(jié)果惹怒了周穆王，下令要把他和偃師一起處死。偃師情急之下把怪人的腦袋扯下來，整個人全拆開，果然是個栩栩如生的機關(guān)人，周穆王驚喜之下夸贊偃師“巧奪天工”，用華麗的馬車將偃師送回國了?！陨系涔食鲎栽嫦壬摹吨袊裨拏髡f》下冊?；謴?fù)日更~

    ☆、13

    十二章

    大僧侶一夜都沒睡好，他把那個會跳舞會唱歌的木頭人捏了又捏，時不時往里面灌點茶水，看著它神態(tài)滑稽地跳著唱著，他就樂得要笑。

    到了第二天再看到姬譚音，他不知道為啥就覺得她順眼多了。

    他想起棠華時常以身邊有兩個絕色侍女而驕傲，那又有什么，自己身邊可是有個巧奪天工的工匠。

    大僧侶莫名地心情奇好，盼著她再做點什么有趣的東西，見她一大早就在客房里埋頭努力鑿啊磨啊，他充滿好奇地湊過去看——她正在打磨一個琉璃鏡片，而且手邊已經(jīng)有十幾個已經(jīng)做好的鏡片。

    “……你還在做這討厭的東西?！彼麑﹁b偽鏡恨得牙癢癢，恨不得全砸碎了。

    “這不是鑒偽鏡。”

    譚音滿臉都在放光，充滿了高級工匠對自己作品的成就感與自豪感。她把小鏡片遞給大僧侶，示意他放眼睛前，叮囑：“來，看我。”

    大僧侶依言望過去，透過琉璃鏡片，她的樣子變得非常滑稽可笑，腦袋又圓又大，上面兩只眼睛傻兮兮地眨巴著。

    “什么都沒出現(xiàn)？”他把鏡片拋來拋去地玩，“什么玩意??？”

    “這叫好運鏡?！弊T音一本正經(jīng)地給它命名，“你去看看街上的人。”

    透過鏡片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這才發(fā)覺有的人頭頂有一片小紅云，有的人頭頂是一片小黑云，而且顏色深淺不一。他親眼見到一個頭頂小云黑得像墨一樣的男子被小偷順走了錢袋，他半點沒有察覺，反而興沖沖地進了一家賭館——估計他很快會被人打成破抹布。

    “這個有點意思！”大僧侶看得津津有味，又把鏡片對準(zhǔn)譚音，她頭頂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是怎么回事？”他略好奇。

    “那就是一兩個時辰內(nèi)既沒好運也沒厄運，不過好運鏡只能看凡人，仙和妖是看不出運勢的。”

    大僧侶拿著好運鏡玩了半天，忽見半空中翩翩落下數(shù)只仙鶴，仙鶴背上騎著幾個仙風(fēng)道骨的仙人，透過好運鏡看他們，周身居然放出璀璨金光，偌大的“仙”字印在他們腦門子上，十分可笑。

    居然還能識別仙和妖！大僧侶對著銅鏡照自己，果然自己腦門子上也有個偌大的“仙”字，看起來蠢極了。

    他本來想建議譚音把這個很蠢的字改改，誰知她兩眼放光地湊過來，問：“大僧侶殿下，你覺得好運鏡能不能賣個好價錢？”

    他一對上她充滿期待的眼珠子就沒轍，只得信口胡謅：“一百兩銀子一個吧?！?/br>
    譚音肩負(fù)養(yǎng)好大僧侶的重?fù)?dān)，聽見好運鏡這么值錢，水都沒喝一口，抱著鏡子腳不沾地地跑出去兜售了。

    ……莫非她是惦記著他昨天說的錦衣玉食美人？這孩子真實誠。

    大僧侶難得起了一絲內(nèi)疚，推開窗輕飄飄地落下去，剛好落在才出客棧門的譚音面前。

    “小姬啊……”他清清嗓子，用少見的溫柔聲音說道：“一百兩銀子一個，賣給我好了?！?/br>
    他都快被自己的善良與好心打動了，難道他真像姬譚音說的，是一個好人嗎？

    譚音烏溜溜的眼珠子懷疑地看著他，突然道：“你有錢嗎？我不賒賬的。”

    嘩啦啦，他的好心情與一個好人的偽裝頓時碎了一地，端起刻薄臉斥責(zé)：“還不趕緊去賣！賣不完今天不許吃飯！”

    這一番又惡毒又刻薄的嘴臉，惹得路人們紛紛搖頭，替旁邊那個柔弱少女心疼。作孽啊，這年頭連仙人都能逼良為娼，人心不古，人心不古?。?/br>
    大僧侶一肚子氣，眼瞅著譚音慢慢走遠(yuǎn)，突然她又掉頭跑回來，在他面前躑躅半晌，才小聲道：“你……你會等我吧？”

    她腦袋微微垂著，長長的睫毛翕動，一付擔(dān)心他又耍她一個人偷偷溜掉的樣子。大僧侶一肚子的氣突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里有不可一世的得意，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軟云般的情緒。

    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特別是女人，她這種死纏爛打與柔弱實在是滿足了任何一個男人的夢想，他不可能不得意?？伤睬宄拿靼?，姬譚音接近他，肯定有一個目的，雖然他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他對她的感覺很復(fù)雜，厭惡，好奇，贊嘆，恐懼，甚至還包括一種隱隱約約的失望。

    但是此時此刻，他實在不愿在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開口了：“……走，我跟你一起去。”

    姬譚音不是那種熱情開朗的少女，雖然外表斯斯文文，但其實與溫柔賢惠也沾不了邊，更談不上精明能干。

    她賣東西的方法也十分原始笨拙，抱著好運鏡一家一家店鋪問過來，本來老板們見是做出鑒偽鏡的姬小姐，都十分客氣，結(jié)果一聽好運鏡要一百兩一個，臉都黑了。

    她在日頭下面跑了一上午，臉被曬得通紅，鼻尖上全是汗，卻一個好運鏡都沒賣出去。

    大僧侶牽著極樂鳥遠(yuǎn)遠(yuǎn)跟在她后面，看著她認(rèn)真地和老板們介紹這款好運鏡的妙用，指手畫腳，傻乎乎的。她居然就信了他的胡扯，好運鏡一百兩一個，只怕賣到下輩子也賣不出。

    眼看就到午時，太陽曬得極樂鳥都打蔫，躲在陰影里不肯出來。大僧侶嘆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阻止姬譚音的愚蠢行徑，忽然見她朝自己這里走過來，雪白的臉上滿是汗，不過卻是在笑——她這兩天笑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

    “賣出一個?！彼暮顾樦橆a淌到脖子上，一排白牙很耀眼，“可以吃好的了，要吃飯嗎？”

    大僧侶瞇了一下眼睛，突然朝她招招手：“來，過來?！?/br>
    譚音愕然走過去，卻被他一把搶過她懷里那一包好運鏡，不由分說丟進他自己的袖子里。

    “一百兩一個賣給我?！彼α诵?，“我不還價?！?/br>
    譚音嘆道：“這個……我不賒……”

    話沒說完他就搶著道：“不算賒賬，你的錢反正總歸到我手里，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譚音盯著他看，他依舊是平淡的假臉皮，眉頭故作不耐地皺著，嘴角撇著，好像市井小混混的模樣，可湛然若神的眼睛里卻藏了一絲很深的笑意。又大概是不習(xí)慣被人這樣盯著看，他不自然地把眉頭皺更深，咳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