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甥這三年里在五臺山經(jīng)歷的一切，成了他人生中永遠(yuǎn)抹不掉的印記，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里。而三年前他聽到小外甥要被送往五臺山的那個剎那，也成了他人生中永遠(yuǎn)抹不掉的印記，時刻警醒他。

    法喀面色肅穆，凝重，走在裕親王的身后側(cè)。

    他的身后，容若、阿靈阿、石溪道人三位老師，一起轉(zhuǎn)頭看向琉璃黃瓦下的后殿，默默的，記住他們在這里的快樂時光，接著抬腳邁步。

    他們的身后，鴻德格和潘云兩個孩子回頭看一眼后殿，轉(zhuǎn)身跟上他們的快樂大師，心里更多的是，對京城的向往和好奇。

    …………

    前殿里，等候的大喇嘛抬手打一個佛號，領(lǐng)著五臺山的和尚喇嘛，看向一步步走來前殿的老少兩個。

    師祖面色平靜，快樂大師淚流滿面。

    “阿彌陀佛?！彼p輕打一個佛號，

    “阿彌陀佛?！睅熥娴穆曇粢彩瞧届o。

    “……阿彌陀佛?！北？档穆曇衾飵е黠@的哭意，話一落，又是一串淚珠子。

    大喇嘛心里一酸，滿心不舍得，還是領(lǐng)著人默默讓開下山的道路。

    辰時一刻，師祖和?？嫡驹谄兴_頂?shù)膹R門前，望著腳下的臺階，明明是平常經(jīng)常走的，如履平地的臺階，今日，卻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裕親王福全一身海水江崖的青色親王袍服，身前身后五爪正龍補子各一團(tuán)，兩肩五爪行龍補子各一團(tuán)，一身威儀地走在前面，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面容上，有著屬于皇家人的氣度和尊榮。

    法喀上前一步。

    “三舅舅抱著阿哥下山?！?/br>
    保康淚眼朦朧，腦袋里空蕩蕩的，只知道牽著師祖的手不放開。

    師祖摸摸他的小腦袋，將他抱到法喀的懷里。

    ?？翟谌司说膽牙铮蹨I流得更兇。

    一步一步，一八零八臺階，和他上山的時候一樣，卻又不一樣。

    一步一步，一千三百臺階，和他上山的時候一樣，卻又不一樣。

    他呆呆地望著不斷遠(yuǎn)離的菩薩頂廟門，聽著山上和他打招呼送別的小動物、各色植物的聲音，慢慢身體開始顫抖。

    不管?？翟趺锤嬖V自己，他一定會回來，回到這個他的家的地方，可他還是忍不住眼淚嘩啦啦地流，打濕了三舅舅嶄新的官服。

    他一定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

    他一定會回來，他要給師祖養(yǎng)老，他要和師兄弟們一起練拳，他要守護(hù)這一方“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他一定會回來！

    “快樂大師會回來！”

    “快樂大師會回來！”

    ?？荡舐暤乜藓埃瑴I水磅礴也沒有知覺。他只知道自己要大聲地喊出來，否則他怕自己會跳下三舅舅的懷抱，跑回山上。

    “快樂大師會回來！”

    “快樂大師會回來！”

    保康一邊哭，大聲吶喊。

    他的胸腔里燃燒著火焰，火焰升騰，燒去他僅存的理智，他要大聲喊出來，他要喊出來。喊出來他的意愿，喊出來他的心愿。

    “快樂大師會回來！”

    “快樂大師會回來！”

    “快樂大師會回來！”

    “……”

    “……”

    保康一聲聲喊著，五臺山上一聲聲回蕩著，山間響起各種小動物的嘶吼聲，響起風(fēng)吹動花草樹木的簌簌聲。

    前頭的裕親王心里又是一震，腳步一頓。

    三舅舅法喀緊緊抱著小外甥，眼睛發(fā)紅。

    后面的侍衛(wèi)們，跟著大喇嘛的方丈主持掌院們紛紛打佛號。

    三位老師、師祖……聽著他們小阿哥發(fā)自肺腑的吶喊，都是眼睛微合，沒有說話。

    小阿哥會回來，他將來會自由來去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沒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阻攔，可以改變。

    而他們，相信他們看著長大的小阿哥。

    “阿彌陀佛。”師祖輕輕打一個佛號，眼里帶上一絲絲寵愛的笑。

    “阿彌陀佛?！笔廊艘草p輕打一個佛號，常年苦著的臉舒展開來。

    “阿彌陀佛?！兵櫟赂褚草p輕打一個佛號，臉上有著憨憨的笑。

    容若紅潤的臉上，露出一絲絲苦笑，隨即又變成灑脫和自信。

    阿靈阿年輕氣盛的臉上，揚起一抹張揚肆意的笑。

    眾人離別的情緒讓快樂大師這么一沖擊，反而消減不少，至于快樂大師引起的山間異象，快樂大師骨骼清奇，天賦異稟，很正常，阿彌陀佛。

    快樂大師·小?？?，在他三舅舅踏下最后一個臺階，意識到自己這是下山了，要坐上馬車踢嗒踢嗒地進(jìn)京，終于沒忍住，“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哇——哇——哇——”哭得那個大聲，堪稱天崩地裂、滄海桑田。

    本來所有送行的人，接人的人，山腳下的人……都非常難過，正離別情緒最濃的時候，讓快樂大師這么一哭，好像所有的傷感都讓快樂大師哭出來了一樣，自己只剩下樂呵。

    裕親王生怕笑場，顧不得和山西過來的官員們打招呼，也顧不得和大喇嘛、周培公等等人再寒暄道別，領(lǐng)著大隊人馬直接出發(fā)。

    阿彌陀佛?；噬系艿馨?，二哥同情你。

    聽聽?？抵蹲舆@個嗓門，聽聽這個肺活量……此時此刻的裕親王只有一個念頭，他只是來接保康侄子的，?？抵蹲舆M(jìn)京后那就是皇上弟弟頭疼的事情了，他只負(fù)責(zé)跟著保康侄子·快樂大師快快樂樂地笑就好。

    裕親王都這么想，其他人當(dāng)然也都這么想，趕緊趁著快樂大師大哭的時候還沒反應(yīng)過來，趕緊出了五臺山，五臺縣再說。

    就是法喀也怕小外甥脾氣上來，來一句“快樂大師不要進(jìn)京”，麻利地抱著他送給師祖，安排老少兩個做到馬車?yán)?，吩咐將士們快馬加鞭。

    伴隨著快樂大師那個響徹天際的哭聲，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好似火燒屁股一樣地，出了五臺山，出了五臺縣……

    五臺山上的人、五臺縣的人，又哭又笑地望著大隊人馬過后的煙塵，都在心里默默念叨“佛祖保佑，快樂大師健健康康，快快樂樂?！?/br>
    京城，皇上收到他的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信件，得知“師祖”要送?？颠M(jìn)京，五雷轟頂。

    皇上一屁股跌坐在他的龍椅里，整個人都傻了。

    反應(yīng)過來后，他好像一個莽撞的年輕人一樣，邁步腿就朝太皇太后的慈寧宮跑。

    皇上那呆傻急切的樣子，哪里還有一絲絲帝王的形象？可侍衛(wèi)們和宮人們誤以為發(fā)生什么大事情了，誰都不敢攔，也不敢提醒一聲，喊一聲也不敢喊，紛紛避開讓路。

    皇上此刻腦袋里一片空白，他也顧不得他的帝王形象，他也顧不得熊兒子即將回京的歡喜，只知道，他要找到他的皇祖母。

    從乾清宮到太皇太后的慈寧宮并不遠(yuǎn)，皇上跑得又急。二月初四的上午，太皇太后剛剛接見完一波請安的妃嬪們和命婦福晉們，猛然見到皇帝這般慌張無措地跑來，懵了。

    蘇茉兒趕緊領(lǐng)著人都退下去，自己守著殿門；皇上一口氣跑到他皇祖母這里，憋著的那口氣卸了一半，人也清醒了一半，可心里的執(zhí)念更深。

    “皇祖母，玄燁今天想要問清楚。”皇上面色紅漲，呼吸急促，一句話說出來，只感覺聲音是從天邊傳來。

    太皇太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心疼皇帝的模樣：“什么事，慢慢說?！?/br>
    可是皇上嘴唇顫抖，只喊“皇祖母……皇祖母……”

    他的心里一聲聲念著那句話，卡在喉嚨口，卡在他的心里，他說不出，問不出。

    每每午夜夢回的想念和不甘，在皇上的五臟六腑里念來念去，整整二十一年，只能默默念，誰也不能說，夢話也不能說，克制，融進(jìn)他的骨血里面，問不出來。

    皇上的眼里都是淚水，聲音哽咽：“皇祖母……”

    “皇祖母，?？档膸熥妫捅？狄黄疬M(jìn)京?！?/br>
    皇上終究是換了一個說法。

    太皇太后愣怔。

    “?？怠碧侍笙胝f，?？蹈緵]拜師，沒受戒，哪有“師祖”？

    第29章

    太皇太后愣愣地看著自己最為驕傲的玄燁孫兒, 此刻的模樣, 一個最不可能但又最“合乎可能”的念頭生出, 滿臉的不敢置信。

    她的心跳加劇, 袖筒下的手指開始顫抖。

    皇上和他的皇祖母四目相對, 看懂了皇祖母眼里的“驚濤駭浪”，淚水再也忍不住, 奪眶而出。

    “皇祖母……皇祖母……皇祖母……”皇上痛苦地喊著那個再也喊不出來的稱呼，以手掩面，痛哭不止。

    太皇太后的心里也翻起“驚濤駭浪”。

    太皇太后看懂了孫兒臉上的淚水，也聽懂了孫兒那一聲聲“皇祖母”的呼喚中飽含多少感情，面對皇帝即使是哭泣也克制壓抑的淚水, 受傷無助的表情, 人呆呆的, 身體一軟, 跌坐在炕上。

    皇上踉蹌一步上前扶住，再喊一聲“皇祖母”，還是哭。

    皇上哭得像一個小孩子。皇上也說不清自己該是什么怎么樣的感受，干脆趴在皇祖母的膝蓋上放聲大哭，哭出來他所有的傷痛。

    就和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冬天一樣。太皇太后恍惚間，好像看到八歲的小孫兒趴在她膝蓋上大哭的樣子，一只老邁的手艱難地抬起, 落在孫兒抖動的肩膀上，嘴唇哆嗦幾下卻無法和當(dāng)年一樣安慰勸說孫兒。

    太皇太后的眼淚終是也落了下來。

    寬敞空曠的偏殿里，太皇太后的眼淚無聲無息, 皇上的哭聲尤其突出，一聲聲哽咽著的“皇祖母”，都響在太皇太后的心尖上。

    …………

    墻上的鎏金金鳳掛鐘滴答滴答地走針，太皇太后抱著哭得不可自已的孫兒，眼睛空洞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個點，太皇太后那顆蒼老的，古井無波的心，再起波瀾。

    可是太皇太后冷靜下來后，首先要面對的，是來自玄燁孫兒的感情爆發(fā)。

    “皇祖母，玄燁要出迎?！被噬系穆曇衾镞€帶有哭意，臉上還帶有淚水，可皇上那個聲勢姿態(tài)，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那對老少的身邊。

    太皇太后一陣胸悶，對著最疼的孫兒氣怒地大喝一聲：“你是皇帝，你要做什么？昭告天下嗎？”

    皇上牙齒咬緊，額頭青筋一根根地跳出來，氣得太皇太后伸手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皇上無法違拗皇祖母的心意，嘴唇緊抿咽下那句“玄燁就是要公告天下”的嘶吼，一頭沖到里間的暖閣里自己洗了一把臉，一頭沖出慈寧宮，好像一只負(fù)傷的猛虎。

    太皇太后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撅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