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shí)，從洪武到宣德年間，規(guī)定入匠籍者一丁服役，可免家中二丁之役，單丁減輕或放免。這些被解放出來的匠人子孫，在巨大的身份反差面前，最現(xiàn)實(shí)簡便的途徑，就是通過科舉除籍入仕。

    這些，陳近南都知道。

    陳近南也知道皇上要說的意思。

    前朝時(shí)期，確實(shí)有幾名匠人憑借技藝逆襲，從一名工匠走上仕途，比如宣德初年，無錫石匠陸祥，官至工部左侍郎。陸祥的母親年老生病，皇帝親自去探視，命光祿寺每日供給酒饌，且賜金養(yǎng)老，榮耀非凡。

    吳縣木匠蒯祥，參與了京城宮城的營建。蒯祥的父祖輩都是技藝高超的木匠，且都參與了南京宮城的營建。正統(tǒng)年間，蒯祥歷官至工部左侍郎，食正二品俸，被皇上稱為蒯魯班。

    蒯祥技藝超群，凡殿閣樓榭，以至回廊曲宇，隨手圖之，無不中上意者。能以兩手握筆畫雙龍，合之如一。每修繕，持吃準(zhǔn)度，若不經(jīng)意，既造成，不失毫厘。

    蒯祥活了八十四歲，歷經(jīng)洪武至成化九朝八帝。他去世后，皇上賜賞有加，蔭及子孫。

    可是，當(dāng)時(shí)的士大夫?qū)﹃懴椤⒇嵩數(shù)纫越橙松矸萑胧?，還是覺得新鮮與觀望的。這只是與營建兩京需要技藝人才的時(shí)代背景有關(guān)。

    明太~祖朱元璋營建南京城時(shí)，使用了近百萬人力；明成祖朱棣修筑北京城時(shí)，調(diào)集三十多萬工匠，百萬民工，經(jīng)三年半才營建而成。

    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在建筑方面是外行，經(jīng)常招致皇帝的不滿。如嘉靖三十六年重建奉天門時(shí)，工部尚書趙文華惶窘無計(jì)，“支詞以對，上怒逐之?！?/br>
    因此，匠人中的佼佼者便脫穎而出，深得皇帝賞識，一步步從工匠脫籍而走上仕途。一直到匠人徐杲官拜尚書，史上空前絕后。

    永壽宮重建，徐杲去工地仔細(xì)審視籌算：“四顧籌算，俄頃即出，而斷材長短大小，不爽錙銖?！?/br>
    施工時(shí)，嘉靖皇帝住在旁邊一個宮殿，卻沒有聽到一點(diǎn)斧鑿之聲，也沒有浪費(fèi)一丁點(diǎn)建材，不到三個月而新宮告成。

    像這樣的良材，皇帝能不歡喜嗎？

    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大火，前三殿、奉天門、文武樓、午門全部被焚毀。徐杲歷經(jīng)四年重建完工。

    嘉靖皇帝任命徐杲為工部尚書，又想賜他太子太保。但以閣臣除階為首的大臣們都力阻不可，認(rèn)為工匠成此工作，即其職分，哪能有如此高規(guī)格的晉秩賞賜，嘉靖帝只好作罷。

    徐杲是個謙退的本分人，雖躋身京卿，但從不敢以士大夫自居。

    徐杲的營建才能，的確是一般官吏無法相比的。他不僅能發(fā)明，而且善于傳授后輩，是個實(shí)用性的技藝人才。

    可是相比陸祥、蒯祥，徐杲的結(jié)局就沒那么好了。

    嘉靖帝剛駕崩，徐杲就被人彈劾革職。徐杲被罷職后，這些士人文官們還不肯罷手，又捏造罪名，極力構(gòu)陷，

    正史中明晃晃地寫著：匠役徐杲，躐官是指越級升任。只從修撰者的文字把戲中，就不難看出這些士大夫?qū)そ橙胧说膽B(tài)度。

    徐杲被流放戍邊。徐杲事件以后，工匠再難做官。

    一切只因?yàn)?，在漢家文化里面，士人與匠人，中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一切只因?yàn)椋谥匾暱婆e、輕技藝出身的華夏社會里，匠役至微、名器至重的觀念根深蒂固。匠役雜班與公卿為伍的現(xiàn)象，讓科舉出身的士大夫越來越難以接受。認(rèn)為這是皇帝濫恩，簡直就是與唐中宗的斜封墨敕一樣。

    濫恩是什么？就是恩情泛濫，胡瞎給人，是不符合規(guī)定的賞賜。斜封墨敕是什么？就是皇帝權(quán)寵用事，任命官吏不遵制度，不經(jīng)外廷蓋印而直接下達(dá)的命令。

    而且徐杲罷職遣戍事件后，還有后遺癥。

    工匠授官受到正統(tǒng)士大夫愈加嚴(yán)厲的攻擊，很難得授官職了。

    武宗剛登基，正準(zhǔn)備以營造工程竣工事由賞賜工匠，工部給事中王縝不樂意了，帶了一伙官員就來進(jìn)言：“陛下初登大寶，工匠末技，已有以微勞進(jìn)者，誠不可示后世。宜散遣先朝諸畫士，革工匠所授官?！?/br>
    自此后，匠是匠，官是官。一個更貴、一個更賤。

    但是……

    “三爺?shù)膿?dān)心，陳某明白。可是現(xiàn)在，也有一個特殊的‘時(shí)代背景’，三爺在建設(shè)中的皇家匠藝學(xué)院，不就是因此而生？”

    皇上被戳破小心思，一點(diǎn)兒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笑得更為和氣。

    “沒辦法啊。一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幾百年來，世界已經(jīng)變化太大。我們這一輩人正好趕上了一個尾巴，看到了這個事實(shí)，再難也要做出改變，哎?！?/br>
    皇上嘆氣?；噬喜缓谜f他熊兒子那個有關(guān)于“西洋蒸汽機(jī)”的預(yù)言，更不好說自己為了建這個皇家匠藝學(xué)院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不過他不說，陳近南也大體了解。

    陳近南繼續(xù)勸說：“所以三爺放手讓快樂大師在南海折騰，不是更好？南海，畢竟不是北方和江南?！?/br>
    陳近南的意思是，南海海域本就混亂，各種文化交雜，正需要定下來新秩序的時(shí)候。而北方和江南，儒家文化的大本營，根本動不了。

    皇上冷笑。

    “陳先生果然大才。開放海貿(mào)，大力發(fā)展匠藝……幾百年后，南方勢必超過北方多矣。”

    陳近南：“……”

    好吧。他忘了皇上是太皇太后帶大的，一心還將關(guān)外當(dāng)成老家。

    就當(dāng)是為了快樂大師，和北方的百姓們吧。

    “對于北方，陳某的建議，建港口。東面和西面都建。三爺要和沙俄打仗，請謹(jǐn)慎。不要給沙俄留下出?？凇！?/br>
    …………

    沉默中，陳近南感覺話出口后，身上挺輕松；皇上的面色越發(fā)凝重，皇上就感覺，現(xiàn)在世界上，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敵人，都是大清的敵人。

    平定三藩，收復(fù)小琉球，全走黑龍江流域的沙俄騎兵……他曾經(jīng)以為這就是統(tǒng)一了，他就可以放開手和準(zhǔn)格爾展開大戰(zhàn)了，可是皇上已然認(rèn)識到，或者說，皇上不得不認(rèn)識到，這些，都知道一個開始。

    皇上突然又覺得，陳近南如果能多活幾年，其實(shí)更好？

    “沙俄的西面和北面，有瑞典和奧匈幾個國家，可他們，可能都不是沙俄的對手?！?/br>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沙俄被羅馬統(tǒng)治幾百年，被蒙古統(tǒng)治幾百年，處在歐亞大陸上被東西方一起排擠幾千年，現(xiàn)在好像輪到它崛起的時(shí)候了。他們的沙皇一代比一代英明，而他們的對手，一代比一代落寞……

    皇上心里裝著心事，只是不好多說，更不能讓陳近南知道，熊孩子?？瞪砗笥兴麕熥鎿窝?，他想不答應(yīng)也難。

    皇上笑瞇瞇臉：“先生的意思，我俱已明白?！?/br>
    “天下的人，不論士農(nóng)工商，不論哪一個民族，亦或者來自西洋，是怎么樣的出身，來到大清，遵守大清的規(guī)矩，那就是大清子民，先生且放心。”

    “大清以漢文化治國，這匠藝，也是漢文化的一部分不是？”

    陳近南：“……”

    明明皇上說的是大國的帝王正道，能說出這番話就堪稱一代明君，可陳近南就是能看到皇上那背后，特讓人討厭的得意洋洋。

    臨近午時(shí)，估摸著熊孩子快樂大師要回來午休了，兩個人和和氣氣的“不歡而散”，皇上還在因?yàn)樾軆鹤訉﹃惤系挠H近不樂意，陳近南也覺得，皇上作為快樂大師的父親，只能——勉強(qiáng)合格。

    反正誰都看誰不順眼。

    ?？蹬d沖沖地從外面回來，一回來就分發(fā)他從外面帶回來的街頭小吃，其他人的有貼身宮人送去，唯有陳近南這里，他親自送來，因?yàn)樗纯搓惤系纳眢w情況。

    其他人都笑哈哈的沒說什么，唯有皇上用著光餅，喝著鍋邊糊，對誰都看不順眼。

    姚啟圣等漢臣大約明白皇上的心結(jié)，可他們心里轉(zhuǎn)悠著快樂大師在民間的各種身世傳奇，一口一口地吃著快樂大師打包回來的光餅和鍋邊糊，嗯，特美味。

    光餅類似河南一帶的“火燒饃”。都是將面團(tuán)和好、切塊、搓圓壓扁，刷水貼在炭爐燒烤。有甜的、有咸的、有不甜也不咸的，外觀、色澤、大小一模一樣，只是“火燒饃”少了光餅中心用以穿線的那個孔。

    “銅臉鐵底棉花心”——表面焦黃，色似古銅；餅底脆而堅(jiān)硬；餅內(nèi)松軟可口。

    鍋邊糊，福州有名的漢家吃食，與rou餅等配食，更是為當(dāng)?shù)卦琰c(diǎn)佳品。用大米加清水磨成濃漿，攤在鍋邊，半熟后鏟入正在熬煎的湯中，煮制而成。主要食材有蜆子汁、香菇、蝦皮、蔥、大米漿、蝦醬、蜆貝湯。

    還加上雞鴨肝雜、香菇、黃花菜等配料，白脆薄潤，湯清不糊，食之細(xì)膩爽滑，清香可口?，F(xiàn)在還有了辣椒這味好物兒，口感清爽中帶點(diǎn)兒微微辣，難得的一道美味。

    ?？笛垡婈惤铣缘锰睾茫笱劬Σ[瞇著，小小的得意。

    “賣鍋邊糊的老人家說，光餅夾rou也好吃，等到立夏的時(shí)候的鍋邊糊最好吃?！?/br>
    陳近南微笑：“‘梔子花開燕初雛，余寒立夏尚堪慮，明目碗糕強(qiáng)足筍，舊蟶買煮鍋邊糊?！禾焓浅韵|子蜆子等海物最好的季節(jié)，到了夏季正好喝湯?！?/br>
    ?？狄裁粋€光餅在手里，一邊吃一邊重重點(diǎn)腦袋：“?？抵?，這本是當(dāng)初戚將軍在福建抗倭，老百姓為了將士們可以快速吃一頓飽飯想的辦法?，F(xiàn)在每年到了立夏，家家戶戶煮一鍋鍋邊糊，吃飽了正好有力氣農(nóng)忙?！?/br>
    陳近南瞧著他“向往”的小樣兒，笑開來：“好奇戚將軍的兵書？”

    ?？笛劬σ涣粒骸昂闷妗！?/br>
    “‘泥鰍’那里只有一個殘本。汗阿瑪那里有保留，但在宮里?！?/br>
    陳近南點(diǎn)頭：“嗯，當(dāng)年那幾本兵書本就印刷不多，現(xiàn)在……流傳在世的更少了?！?/br>
    保康：“……”

    ?？禂D眉弄眼，抓耳撓腮。

    滿臉滿身都寫著“保康知道陳英雄一定有完整本”。

    胖嘟嘟、圓乎乎的白胖臉蛋皺巴一團(tuán)，陳近南心軟成一團(tuán)，臉上的笑容和鍋邊糊一樣純粹歡喜。

    第71章

    陳近南用完一碗鍋邊糊, 笑得更樂呵：“我這里有, 晚膳后和快樂大師講?！?/br>
    ?？档拇笱劬Ρ瘸醮旱奶栠€亮。

    陳英雄不光有, 還講給他聽？

    陳近南瞧著他的歡喜, 更為歡喜：“快樂大師感興趣, 陳某自然高興。現(xiàn)在因?yàn)榛鹌髋d起, 以前的戰(zhàn)術(shù)都不大適用了，但萬變不離其宗，打仗的精髓都在里面?！?/br>
    ?？抵刂攸c(diǎn)頭：“戚繼光很厲害，世人光說他的抗倭事跡, 他的軍事才能被低估?！?/br>
    陳近南：“……”

    小胖娃娃五官精致，立體飽滿的俊俏，偏偏眉眼間的頑皮精靈遮掩不住，此刻滿臉崇拜、有模有樣地夸一個人, 還是顯得天真爛漫，十足的孩子氣言語。

    陳近南大樂：“快樂大師還知道這個？”

    “既然如此, 《紀(jì)效新書》、《練兵紀(jì)實(shí)》、《蒞戎要略》、《武備新書》都和快樂大師講一講?！?/br>
    快樂大師·小?？颠种彀托Γ骸爸x謝陳英雄?！?/br>
    陳近南笑：“時(shí)間不早了，去午休?！?/br>
    “陳英雄也午休?！?/br>
    “好?！?/br>
    ?？档玫疥惤系幕卮?，確認(rèn)他確實(shí)身體無恙, 慢吞吞地起身回去自己的院子。

    保康這里，和他的哥哥弟弟們每天還是讀書打拳、做早課用早膳, 學(xué)習(xí)和學(xué)習(xí), 加上時(shí)不時(shí)的出去玩一玩?；噬虾蛶熥嬲勥^一次后, 雖然對陳近南還是不樂意, 可到底是放下心來, 愉快地領(lǐng)著人巡視小琉球，廣東、遠(yuǎn)達(dá)濠鏡澳、新界、瓊州……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公主們都跟著。

    東海和南海流域的人都知道了當(dāng)今皇上對海洋的重視，整個大清的人大江南北的人也都知道了他們要開海的事實(shí)。

    皇上也不失時(shí)機(jī)地頒布詔書公告天下，開海！

    開海！

    開海！

    開海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