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山西巡撫穆爾賽，那么膽小如鼠的一個人，他就是能在圓滿完成皇上布置的各項(xiàng)任務(wù)之外，在平時的清廉恭謙之外，在嫁女的時候強(qiáng)索屬官禮物。

    還有穆爾賽的家人，借機(jī)妄詐屬官財賄。

    數(shù)額都不大，皇上念著穆爾賽的功勞，沒提溜他進(jìn)京，派刑部官員去一查，好嘛，穆爾賽是因?yàn)樘辶?，沒有銀子給閨女風(fēng)光大嫁“知法犯法”；他的家人也是因?yàn)樽约依蠣斕^清廉，他們又不能經(jīng)商，生活太苦忍不住。

    皇上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即今居官者，更有如穆爾賽貪污者乎？！如此忠臣，為了嫁女貪污……朕之過也?！?/br>
    懲罰穆爾賽一番且不說，八旗子弟經(jīng)營海貿(mào)的事兒，就是再放開也放開不到穆爾賽這樣的人家，可問題爆發(fā)出來，總要處理哇。

    皇上又要忙乎“高薪養(yǎng)廉”，又要頒布詔書告示天下：“……治天下以懲貪獎廉為要，嗣潔者獎一以勸眾，貪婪者懲一以儆百……官員婚嫁，民間百姓婚嫁，明確規(guī)定禮制……嚴(yán)禁攀比泛濫的富嫁富娶之風(fēng)……”

    一樁一件的，皇上咬牙處理完畢，該罰的罰，該革職的革職的，該整治的整治……可是，皇上聽著朝野上下對他的夸夸，甚至民間小報都對他大特夸，皇上一點(diǎn)兒也高興不起來。

    無他，一直到流火七月來臨，皇上準(zhǔn)備出發(fā)去木蘭圍獵承德避暑，皇上還是沒能解決好他后宮的事兒。

    無他，后宮這一番徹查，查不出來的事兒，太多，太多。

    無他，皇上查出來的這些事兒，對皇上本人的刺激，太大，太大，太大……

    大到皇上后悔了這番徹查，恨不得時光倒流；大到皇上承受不來，拒絕接受，恨不得打包自己去五臺山躲開這一切。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邊念佛，一邊加緊掩蓋這些事兒。

    皇上想起在五臺山休養(yǎng)的熊兒子?？担瑘猿肿〔坏瓜?。

    皇上傷透了心。

    七月初六戌時六刻，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巍峨莊嚴(yán)的紫禁城里，因?yàn)辄c(diǎn)燃起來一盞盞昏黃的燈火，透著別樣的壓抑沉悶。

    天空陰陰沉沉的，刮起來冷絲絲的小風(fēng)，好似要下雨的樣子。皇上從沉思中回神，茫然環(huán)顧四周，他一個人在乾清宮小書房，空空蕩蕩的，皇上嘴角露出一絲絲自嘲的冷笑，動作慢慢地打開桌子上的一個信封。

    仔細(xì)地看完有關(guān)于鈕鈷祿皇后的這幾頁紙，親自將“他們”放到蠟燭上，燒干凈，親自將灰燼收攏到痰盂里澆了水……

    慢慢踱步來到坤寧宮，目光直直地看著皇后。

    皇后正好休息，一眼看到皇上的眼神，無聲地示意宮人都退下，不急不緩地跪下行禮。

    “皇上，鈕鈷祿氏認(rèn)罪?！?/br>
    皇上的嘴角又露出一個自嘲的冷笑，皇上自己坐下來，面對面色平靜低頭認(rèn)罪的皇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后也就那樣跪著，一句話也不說。

    帝后兩個人，面對陳年往事，面對這番徹查，雖然一個“深受打擊”，一個“無悔無怨”，可他們都認(rèn)為——他們這一輩的事兒，終究是過去了，現(xiàn)在后宮也沒有之前的“混亂”，能不追究的，就不追究了。

    可是他們這么認(rèn)為，他們的孩子們那？

    他們不管怎么安慰自己，都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shí)——他們的孩子?？?，宮里的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他們?nèi)绻懒?，該怎么面對這一切？

    皇上表情悲痛，聲音恍惚：“……瞞著吧?！?/br>
    皇后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問道：“……能瞞住嗎？”

    “……”

    “我記得，自己得知自己要進(jìn)宮的那一刻，又是歡喜，又是期待，一夜沒睡著幻想自己出嫁后的情形，不停地幻想幻想，聽到打更的聲音都生氣太吵。

    我要出嫁了，還是嫁給皇上……第二天我額涅告訴我，有關(guān)于我們家里的一些事兒，說宮里頭更難，我不相信，很堅定地反駁?！?/br>
    “……”皇上的表情更為悲傷。

    “朝堂變化，是男子的事兒，后宮中，是女子們自己的事兒……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br>
    “……”皇上的指尖顫抖。

    “先皇后再次有孕，很可能是一個小阿哥……該有怎么樣的反應(yīng)……”皇后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絲自嘲的冷笑，“我承認(rèn)，我知道，我選擇了袖手旁觀——鈕鈷祿氏無法對一個孕婦下手，但也無法出手相助，不會，不能。”

    皇上心神震動，縱使皇上看過那幾頁紙，此刻和他親耳聽皇后說，還是震動。

    因?yàn)榛屎笳f到這里，不自覺的，臉上、眼里、聲音里，流露出來的那一絲絲恨意，那是深入靈魂，怎么也消不去的恨意。

    當(dāng)年三藩戰(zhàn)爭正緊張，赫舍里皇后有孕，還很可能是一個小阿哥，這是一個天大的大喜事兒，特別是對于失去了前面一個嫡子，接連失去兒子女兒們的皇上來說。

    可是，老天就是不給他“圓滿”，就是要給了他嫡子后，又奪走赫舍里皇后的性命?；噬现两袂宄赜浀茫约赫f出那句“保小”的心碎，自己抱著新生的小保成，面對赫舍里皇后血崩去世那一刻的崩塌。

    原來這一切，不光是因?yàn)?，他自己忙碌三藩?zhàn)事疏于對赫舍里皇后的照顧；原來這一切，不光是因?yàn)楹丈崂锘屎蠼箲]戰(zhàn)事進(jìn)展，加上擔(dān)心他，孕期焦慮引起的身體虛弱。

    原來這一切里面，有著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利益紛爭，甚至生死存亡……

    這都是他的女人們，都是在他面前溫柔端莊大度嫻熟的女人們之間……

    皇上的心里翻江倒海，宮里這些年去世的一個個女子，一個個孩子的面容一一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他卻只能狠狠地一閉眼。

    能說什么那？

    說他不該娶她們嗎？

    還是說他哪里沒做好嗎？

    這到底是誰的錯那？

    為何一個個天真純真的小姑娘進(jìn)了宮，就變了那？

    皇上也不知道。

    可皇上是皇上?；噬献詥枺约阂呀?jīng)在國事之外，傾盡全力照顧她們每一個女子，那就不會自尋煩惱。

    “只瞞著?？怠Ｆ渌?，朕來處理?！?/br>
    “遵皇上命令?！?/br>
    皇上抬腳離開坤寧宮，自始至終，最想說的事兒沒說出來。

    皇后跪在地上，靜靜地恭送皇上，至始至終，最想問的事兒，也沒問出來。

    不說，不問，不過是皇上一時痛苦之下，無法再接受其他更大的痛苦；不過是此事牽扯到前朝，皇后不便開口。心里知道，?？党錾?，太子“恰好”出天花的事，終是要處理。

    皇上出來坤寧宮因?yàn)槔湟馕⑽⑶逍眩ь^看著夜空，想象熊兒子和他師祖弟弟們一起看土星環(huán)縫的歡樂，臉上微微扯出來一個笑影兒。

    皇后等到皇上的腳步聲聽不見，自己想要站起來，哪知道跪久了頭暈，一個踉蹌差點(diǎn)直接趴下，她狼狽地蹲坐地上，卻還是因?yàn)榛噬夏蔷洹爸徊m著?？怠毙Τ鰜怼?/br>
    梁九功等人催促皇上去休息，璇璣等人著急給皇后娘娘捂膝蓋，帝后兩個做了決定，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認(rèn)同，法喀、容若等等人都不約而同地瞞著?？?。

    可是保康還是知道了。

    ?？抵幻钍绦l(wèi)將那故意告訴他此事的兩個人捆起來，當(dāng)時面色平靜一點(diǎn)兒也沒發(fā)作，還是高高興興地領(lǐng)著五個弟弟逛廟會。

    回來后，忍不住了。

    回憶自己剛投胎的時候，他額涅那幾乎油盡燈枯的生命跡象。

    回憶他偷聽到的，他額涅曾經(jīng)小產(chǎn)過一次，然后就再也沒有身孕，一直到他投胎。

    回憶他額涅的面容，那明明是端莊明艷的模樣，卻是經(jīng)過這幾年的用心保養(yǎng)，卻還是看起來還是比同齡人顯得滄桑。

    ?？档男靥艅×移鸱?，面色紅漲，眼睛紅紅的要砍人。

    太子有什么資格代替他額涅指責(zé)他額涅？

    第89章

    一切都不過是, 因?yàn)樗?/br>
    因?yàn)樗拇嬖?，無子的皇后有了兒子, 即使做得再好, 也不再“完美”。

    ?？道湫?。

    因?yàn)樗麤]有和伊凡一樣癡呆，因?yàn)樗麤]有和彼得一樣隱忍？

    ?？狄膊还芴咏K究會做到哪一步，也不管他大哥和三哥在其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不管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的態(tài)度如何, 他只知道，他要保護(hù)他額涅。

    一封封信件快速寫好快馬送出去，?？得醯揭鼓唤蹬R還沒忙完, 師祖聽到消息, 進(jìn)來他的小書房一看, 不由地眉心一皺。

    眼看小徒孫動了真火, 擺開一副要進(jìn)京打架的架勢，更是擔(dān)心：“……大熱的天，皇帝馬上去木蘭圍獵, ?？荡_定要進(jìn)京？”

    ?？的樕吓鹈黠@：“師祖你不知道。”

    “師祖都知道了?！睅熥嫖⑽⑿χ鴮⑿⊥綄O拉起來，牽著小徒孫的手去洗漱沐浴。

    發(fā)現(xiàn)他稍稍冷靜下來，放下心來。

    “宮里的爭斗, 不外乎是后妃們和皇子公主們。這些事兒，不光是皇家, 任何一個家庭, 就算是沒有妾室的平民之家, 也會因?yàn)楦鞣N原因鬧起來?！?/br>
    師祖清楚地記得, 當(dāng)年太宗皇帝心愛的八阿哥去世之后，就曾經(jīng)遷怒、怪罪當(dāng)時的皇后和莊妃娘娘，當(dāng)時的皇后和莊妃娘娘沒有動手，畢竟都是來自科爾沁的人。但是她們都和宸妃娘娘有矛盾沒有去關(guān)心，卻也是真的。

    “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天天生活在一起？牙齒碰到舌頭，沒事也是有事。日久天長的矛盾積累，扯不清說不清。孰是孰非，誰能說得清？”

    ?？颠€是橫眉豎眼的小樣兒：“保康相信額涅。”

    隨即又小小的糾結(jié)：“那師祖，是不是應(yīng)該，男子如果要娶妻，就娶一個，不納妾，不逛青樓，也不去楚館?！?/br>
    師祖：“……”

    “皇后不告訴?？担烙嬀褪撬龥]事，不需要?？祷鼐??！?/br>
    “保康相信你額涅，也應(yīng)該相信你額涅的能力。時間不早了，先休息。”

    ?？担骸啊?/br>
    他額涅應(yīng)該會沒事，但他該做的事兒也要做。

    保康琢磨他今天該寫的信件也寫完，知道師祖擔(dān)心他，一邊脫鞋上床一邊說道：“師祖，?？抵?，從古到今就是男子為了子嗣繁衍，能娶多少女子就娶多少女子。類似動物世界的獅子王。但是師祖，動物世界還有豹子，母豹子就自己生孩子，自己養(yǎng)小豹子?！?/br>
    師祖：“……”

    “熄燈時間到了，快睡覺?！?/br>
    ?？德槔亻]眼躺好，蓋好被子：“師祖晚安?！?/br>
    “晚安?！?/br>
    師祖守著小徒孫睡著，瞅著他眉眼間輕微的倦怠之色，知道他今兒逛廟會累到了，更是擔(dān)心。

    希望到春節(jié)的時候可以好起來。師祖放好床幔，再檢查一次窗戶，輕手輕腳地退出去房間。

    …………

    小徒孫在山上乖乖地休養(yǎng)三四個月，只是陪著弟弟們下山逛一次廟會，就被人告知京城發(fā)生的事兒，師祖對此，不打算再忍讓。

    師祖出來小徒孫的院子，來到自己的院子，大喇嘛早已等候。

    “阿彌陀佛。大師，已經(jīng)審問出來，是明珠派來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