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嬉皮笑臉的：“他們是小孩子, 缺少的是經(jīng)驗見識, 不是智力。”

    路易王太子一愣，忍不住哈哈哈笑，隨即又搖頭有嘆氣。

    “天下間能有殿下這份胸襟, 純?nèi)坏亟邮芎⒆拥奶煨缘母赣H, 少之又少。即使有, 知道也做不到。”

    “盡力就是。如果有不完美, 可以過去的話, 就當(dāng)是，孩子投胎認父親的小代價。”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絲小頑皮，看著就好像一個十六七歲的明朗少年郎，一點兒也沒有為人父的壓力，或者威力，看得王太子忍不住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還有了傾訴欲。

    “……我父親，他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不惜頒布法令禁止法蘭西新教，導(dǎo)致大部分信仰新教的手工匠人離開法蘭西?？伤约骸趥€人生活方面，又萬分崇拜大清皇帝陛下的左擁右抱?！?/br>
    “他和皇帝陛下都是幼年即位，都是有家里女性長輩扶持長大，都心有大志……不同的是，法蘭西攝政大臣是馬薩林樞機主教，大清是鰲拜等四大輔政大臣，當(dāng)然，他們都有一腔抱負，都喜歡說一不二……”

    ?？档囊宦暋班拧保骸八麄冞€都特長壽?！?/br>
    路易王太子：“……”路易王太子瞧著他哈哈哈笑。

    “大清的太子殿下在法蘭西的時候，和我見過一面。他得知我是法蘭西唯一的繼承人，還做了五十年王太子……那個模樣，哈哈哈。”王太子忍不住又笑。

    “大清和法蘭西，或者東方和西方在文化上一個不一樣的地方，應(yīng)該是東方是崇拜人，西方崇拜神？神要求一夫一妻，不管實質(zhì)如何，就是一夫一妻，私生子沒有繼承權(quán)?！?/br>
    保康對此非常贊同。

    “可惜……人不是神。只怪法蘭西人那份肆意安放在優(yōu)雅背后的荒誕，太令人著迷?！?/br>
    王太子：“……”

    克制不住地嘴角抽抽。

    “我以前也這么認為，我認為整個歐洲的姑娘兒郎都有其迷人之處，可自從殿下到過歐洲‘兩袖清風(fēng)’地回來，我就和很多歐洲人一樣，產(chǎn)生了懷疑?！?/br>
    ?？担骸啊?/br>
    他明明暈了幾個船隊的金銀珠寶回來……好吧，王太子會用“兩袖清風(fēng)”，應(yīng)該給予鼓勵。

    兩個人對著清風(fēng)明月碰一杯，保康慢悠悠地解釋：“世間生靈，人類靈長，七情六欲最為復(fù)雜。在擁有權(quán)勢的人眼里，那是世間最美麗的風(fēng)景，肆無忌憚地飛揚自己的每一個方面的‘人之初’……多好。”

    “可人終究有了靈和智。總歸是不同?！?/br>
    王太子一個愣怔，舉著酒壺定定地看著他：“人言大清國的瑞親王殿下，是大清第一癡情人。當(dāng)如何解釋？”

    ?？滴⑽⑿Γ骸鞍浲臃?。癡為不癡，不癡為癡?！?/br>
    王太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笑聲暢快歡快。他之前有多么擔(dān)心殿下步上他長子的后塵，如今就有多么的暢快歡快。

    可那不管下墜的美麗多么炫目魅惑，知道又如何？有幾個人能有殿下這份悟性勘破？王太子面色一收，眸色黯淡無光。

    “……唯一的繼承人，不是唯一的兒子。我父親，光他認可的，獲得波旁姓氏的私生子女就有十六個，還不算那些沒有獲得波旁姓氏的兄弟姐妹——我母親嫁過來之前，他就有一位初戀真愛……”

    ?？狄粋€后仰靠在木蘭樹上，喝口竹葉青，積極給予回應(yīng)：“奧林佩伯爵夫人，歐根的母親？”

    “歐根的母親。”王太子面露苦笑，“我母親說她也是一位可憐人，一位非常值得同情的女子。因為家世不合適做皇后另嫁她人，因為一樁莫名其妙的巫女投毒案被牽連，被驅(qū)逐出法蘭西?！?/br>
    說到這里，他的眼里和臉上的言語，都是諷刺。

    “被拋棄的女子，父親從來不管不問。一直到歐根在奧地利站穩(wěn)腳跟，建立新的家族府邸，才從西班牙將她母親驅(qū)逐之地接回奧地利……”

    “至于他的新歡們……一個又一個，面對眾多情婦誰都無法割舍不下，干脆建造一個連通的大房間，一起住在里面，這樣他可以方便地出入每一位美人的閨房……

    他還正式冊封一位官方情婦……讓法蘭西人叫她法國最有權(quán)勢的女人……”

    ?？祽醒笱蟮靥峙呐乃募绨颍瑑蓚€人碰碰酒壺，一起喝一口。王太子情緒略舒緩后，眼望春日的圓月，眼里忍不住帶上淚光。

    “我母親，從西班牙嫁到法蘭西，全靠她的隱忍和退讓堅持活到閉眼的那一天……父親那么多的私生子女，每一個都是他的寶貝，每一個他都要護著疼著給予大量的封地法郎養(yǎng)著……”

    “真正的貴族不愿意和他的私生子女們結(jié)親，他就給予巨額陪嫁——”

    似哭似笑，似悲似喜。

    “他還讓堂弟迎娶他的私生女。叔叔憤怒之下質(zhì)問他，‘將來我的后人都是人人都看不起的雜種……’他的反應(yīng)是，翻倍的陪嫁。然后我叔叔就不說話了……”

    “你看，這就是我家。情婦、情郎、私生子……”雙手一攤，姿態(tài)無力，表情無力，眼里全是淚，心里全都悲傷，永遠也無法釋懷的悲傷。

    ?？悼丛谘劾?，心里一嘆，張張口，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有些，莫強求?！?/br>
    “他是你的父親，父親的定義是什么，每個人心里的答案都不一樣。我們無法將自己的觀點插進其他人的腦袋，我們只能做好自己……王太子殿下，你做得很好?！?/br>
    保康試圖告訴王太子，他已經(jīng)好到可以釋懷了?？墒峭跆佑肋h無法釋懷。他面色悲哀地看著保康，眼里渾濁的淚水流淌。

    “王位于我而言，不是必須。我自知才能有限，只希望自己能給予妻子孩子一個家，可是父親，腓力去了西班牙，好，王太孫……”

    王太子殿下說不下去，他長子的一生，就是因為他的懦弱，沒有和他的父親爭取教導(dǎo)權(quán)，導(dǎo)致的悲劇，他怎么可以釋懷？他甚至連自己都無法原諒。

    王太子殿下的聲音泣血一般，溢出喉嚨，破碎在風(fēng)中。

    “我父親和母親，他們的父親都是對方的舅舅，他們的母親都是對方的姑姑。近親婚姻導(dǎo)致子嗣不豐，所以后來我的妻子人選，只希望子嗣，不要求太高貴的家世……

    我知道，這樁婚事對我和法蘭西幫助不大，可我們和普通夫妻一樣和樂地生活，有了三個可愛的孩子……”

    說起來法蘭西波旁王朝的家庭悲喜，應(yīng)該從歷史中挖。包括路易十四在內(nèi)的前三代國王，都可以說沒有在童年受到良好的教育。

    亨利四世在戰(zhàn)火中長大，路易十三在孤獨與陰謀長大，路易十四則是動亂中……童年時期和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一切，讓路易十四的雄心壯志成長，也讓路易十四一直遺憾于未能好好讀書。

    等到他有了正式繼承人后，極力給予王太子路易他所能給予的最優(yōu)良教育，聘請全歐洲最博學(xué)的老師。路易王太子的性格，應(yīng)該是討好型吧，他希望通過自己做好父親要求的一切，從而獲得更多來自父親的關(guān)注。

    包括改善他母親的生活……

    王太子路易不負重望，在嚴苛的教育下培養(yǎng)出沉著、穩(wěn)重、謹慎……等等優(yōu)秀的王室子弟性格。在二十歲時就擔(dān)當(dāng)法蘭西副王的角色，當(dāng)路易十四不在巴黎時，攝政國家，認認真真地打理政務(wù)……

    他甚至在母親去世后，在老父親不得不面對戰(zhàn)場上的接連失敗，心力交瘁、難以為繼的時候，無私地給予鼓勵與氣魄支持他繼續(xù)戰(zhàn)斗。

    他就是這么一個孝順善良的人。全法蘭西的所有人，包括路易十四在內(nèi)，都為這位儲君感到滿意……

    回憶過去讓路易王太子苦笑連連：“殿下一定無法想象，我和父親，至今從未有過一刻父子溫情。曾經(jīng)有一位神父預(yù)言說，法蘭西王太子，他的父親、兄弟、后代……都是國王，就他不是。我一點兒也不遺憾。”

    ?？笛劬σ徊[，眼里好似有星光一閃……終究是什么也沒說。

    路易王太子沒看他的反應(yīng)就開始笑，笑得凄涼無助。

    “王太孫，得益于他祖父的建功立業(yè)、開疆拓土，從小就生活在最優(yōu)良的環(huán)境中，幼時被身邊的宮女侍從們驕縱，我和他母親因為疼愛他從不拘束他，他是一個任性、急躁而脾氣惡劣的貴公子。

    年輕張揚，意氣風(fēng)發(fā)，多好？我只希望他快樂健康地長大變老就好。我父親……為了教導(dǎo)他，給他找來費內(nèi)隆主教，瑞親王殿下知道費內(nèi)隆主教？”

    “知道?！北？岛纫豢诰?，語氣略沉重，“費內(nèi)隆主教，一位非常、非常、非?！玫睦蠋煛晃豢胺Q同時代整個歐洲最好的老師之一。”

    一位堪稱當(dāng)時法國宗教界第一博學(xué)之士的大主教，精通神學(xué)，哲學(xué)，思想開明進步，在歷史、教育、文學(xué)、甚至自然科學(xué)方面都堪稱學(xué)富五車的名師……引導(dǎo)王太孫的一生。

    他是一位什么樣的人那？他對路易十四的很多政策抱有異議，數(shù)次上書國王稱述自己的意見被拒，可他始終沒有放棄他的理想，用漢家文化來說，一位書生意氣的理想主義者。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路易十四自己根本不會重用的人，一個只適合做學(xué)問教書育人的人，他選出來，給他的王太孫做老師。

    博學(xué)、高尚、勤奮而富有野心……他將王太孫教導(dǎo)的非常好，超過路易十四預(yù)期的好，直接從一個驕傲、任性、蠻橫的少年人，變成一個理想中的君王模板。

    費內(nèi)隆主教嘔心瀝血，將自己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學(xué)生身上，渴望著有朝一日學(xué)生登上王位，自己成為另一個“黎塞留首相”，進而在自己的指導(dǎo)下重新改造法蘭西……

    他忘了，作為一個明君，怎么可能是書本上的“理想模板”？路易十四一方面因為王太孫在學(xué)識與禮儀上的驚人進步而倍感欣慰，一方面深怕這位主教的理想主義會影響到王太孫，便要隔離他們。

    此舉引來王太孫的強烈反抗，路易十四為了緩和矛盾，不光答應(yīng)王太孫很多要求，還按照他的喜好給他選了一位妻子，一位來自意大利的小姑娘，美麗、機智、迷人，活潑可愛。

    年輕的王太孫與王妃如膠似漆，法蘭西人人皆知的恩愛夫妻，法蘭西的詩人爭相傳唱他們的熱情浪漫——王妃突然高燒、咳嗽不止，診斷為麻疹。王太孫堅持守候在妻子身邊，連續(xù)數(shù)夜不休。

    王太孫的勇敢與忠貞感動了巴黎的每一個人，感動了法蘭西的每一個人，唯獨沒有感動上帝。王妃不治身亡，王太孫悲痛欲絕，不久也病倒，也患了麻疹……

    麻疹，另一種類型的當(dāng)世傳染病，不是路易十四給他信里的瘧病也不是痢疾。?？祵Υ瞬]有多少驚訝。他知道，路易十四有多么不想承認是他一手導(dǎo)致王太孫殉情的悲劇。

    “我理解。王太子殿下……你也理解的，是嗎？”

    王太子一口氣喝光酒葫蘆的烈酒，朝后一躺，呼呼大睡。

    ?？滴⑿?，扛著他進去一個偏殿客房的寢室，吩咐宮人照顧好他，自己慢悠悠地踱步回來主殿，眼望夜空中稀疏的星星，眼望著清華園中乃至?xí)炒簣@，整個京城的蠟燭光、點燈光，萬家燈火……還是笑。

    阿彌陀佛。不知道師祖游山賞水到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

    第173章

    保康想師祖了。

    祖母父親母親妻子兒女都在一起。

    因為歐洲使團來大清, 大清各地方的長官進京，jiejiemeimei們也都回來京城。

    哥哥弟弟們除了出海的大哥和太子，出差去外地的胤佑, 其他人都在京城。

    大哥和太子, 根據(jù)上一封信的行程, 也快要回來。

    師祖應(yīng)該到了盛京？?？岛鹊艟坪J的最后的一口酒, 對著月朗星稀笑一個，慢吞吞地洗漱沐浴, 在水池里游幾十個來回, 待酒氣消去上來。

    去兒子的房間看看，去女兒的房間看看, 回來親親媳婦兒，保康琢磨著他自己再次出海的時間安排, 一夜好眠。

    第二天, 天有小雨，沙俄使團到來。

    大清和沙俄兩個鄰居國家本來就是交往頻繁，還因為彼得沙皇想起他當(dāng)年和瑞親王的約定, 干脆領(lǐng)著一家人都來了，保康也帶著三格格和胖兒子去迎接。

    兩個兒時“好友”見面, 年近四十就已經(jīng)發(fā)福發(fā)胖蓄起來老人胡須的彼得沙皇, 對著依舊明朗少年郎的瑞親王殿下，那真是感情復(fù)雜，特復(fù)雜。

    “上帝！上帝的偏心偏到了哪里？瑞親王殿下, 請告訴我你的年紀(jì)?！?/br>
    ?？倒χ汀袄吓笥选敝刂乇б槐? 四目相對, 都是笑。

    “一轉(zhuǎn)眼康熙四十九年, 我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沙皇陛下馬上奔四, 我也馬上過三十二歲生日，而立之年也?！?/br>
    “可是我看著像奔四的人，你卻看著像奔二的人。”彼得沙皇特不服氣。

    “可是你兒子都奔二了，馬上做祖父了，我兒子才三歲半?！北？捣浅Ｉ平馊艘獾厮蜕稀鞍参俊?。

    彼得沙皇哈哈哈笑，總算是暢快一點兒：“有道理。有道理。我兒子的親事都定下來了，過兩年就抱孫子了。”

    ?？底允菫槔吓笥迅吲d：“那感情好。恭喜沙皇陛下。你的王子在哪里？”

    “這兒。彼得羅維奇，來見過叔叔?！?/br>
    二十歲的小伙子彼得羅維奇恭恭敬敬地喊“叔叔”，他人高高瘦瘦的，也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一舉一動一看就是一個打小兒教養(yǎng)嚴格，卻活在他父親的強勢下，卻又學(xué)會追求自由的年輕人。

    ?？蹈吲d地抱抱他，瞅著他謙虛靦腆的模樣，更是樂呵：“看到彼得羅維奇，可以想象你父親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沙皇陛下，你有一個好兒子?！?/br>
    彼得沙皇又是驕傲又是感嘆：“上帝，也只有你會這么夸他，我就知道你會這么夸他。你的兒子女兒在哪里？上帝，一定是這兩個小家伙。”

    ?？禈泛牵骸斑@是太子哥哥家里的三女兒，這個胖小子是我兒子弘晏。三格格，弘晏，喊伯伯，哥哥。”

    三格格和弘晏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各種“迎接”儀式，動作“標(biāo)準(zhǔn)”地上前一步，乖乖巧巧地喊“伯伯好”“哥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