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枝無聲地嘆息一聲，上前一步，走到了李娘子的身邊，塞給她一沓護身符：“這些給你，放在貼身的荷包里，萬一遇見妖獸可以保你平安，不過要想安穩(wěn)的話，最好遷往洛邑或者應天這樣的地方，那里有修士守衛(wèi)?！?/br>
    李娘子又朝她鞠躬，楊枝把她按住，低聲地說：“不用，好好活著就行了?！?/br>
    在這種靈氣混亂的時候，一窩妖獸被消滅了，另一窩妖獸就會自然而然地從草木中生長出來，沒有停息的一日，她做不到永遠待在這里保護他們，只能盡力地提供一些幫助。

    只是她仍然覺得愧疚。

    符咒有限，終有用盡的一日，即使舍棄一切背井離鄉(xiāng)，大都市的容量也終究有限。一切的辦法都用盡之后，他們要怎么辦？

    會不會有一個辦法，能夠讓這些人再也不用擔心妖獸的侵襲？會不會有一個陣法，即使是凡人也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運行維護，守護一方水土，成為一方的保護神？

    熱鬧的人群里，楊枝默默地想著。

    離開李娘子家，他們繼續(xù)朝著秘境趕路，地圖上顯示，他們還有一日路程。傍晚時分，他們路過一個小城鎮(zhèn)，稍微商量幾句，一行人決定今晚在這里住下，采購些補給，為明日入秘境做準備。

    小鎮(zhèn)里的客棧房間不多，楊枝和沈紅鳶都是女子，便安排住在一間客房內(nèi)，吃過晚飯，圖南和幾個人出門采購物品，而楊枝和沈紅鳶一同朝客房走。

    沈紅鳶對待楊枝的態(tài)度不可謂不親熱，從前廳到客房的路上一直都挽著她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楊枝不好意思繃著臉，但要她毫無芥蒂地和沈紅鳶談天說地實在是太難了，一路上她都走得格外艱辛，疲于應對。想到一會兒進房間之后她們的二人世界，楊枝都想把自己找根繩吊起來。

    太難了，生活真的太難了。

    所幸沈紅鳶回屋之后倒是安生了起來，楊枝收拾東西的時候，她老老實實地坐在桌前，攤開紙筆，一字一句地寫著什么。她寫了很長時間，一張紙上滿滿的都是墨水印，末了，她疊了一只大雁，把信紙折了折，塞進燕腹里。

    楊枝知道她在寫信，她只以為沈紅鳶寫完信就該把紙雁放走，卻見她從自己儲物戒指里零零碎碎地又掏出許多樹葉石子野果之類的東西，朝著紙雁腹中不要命地塞，直塞得紙雁回頭啄她，沈紅鳶才撒了手，笑嘻嘻地在紙雁額頭一點：“去吧，快點把這些送給師父。”

    楊枝很好奇，她主動地問沈紅鳶：“你的信是寫給你師父的？”

    沈紅鳶點頭，隨著動作，頭發(fā)上纏著的的紅色絲線一晃一晃：“是啊，我?guī)煾赣型燃?，不能外出行走，我就把這些寄回去給他看。”

    聽她這么說，楊枝一時間有點愧疚，下山以來，她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兩位師父，也沒給他們二位寄送些各地的土特產(chǎn)，這么看來，她確實有些不太孝順。

    咳。

    楊枝正想著，沈紅鳶卻拿起了劍，對著楊枝笑著說：“師姐，我出去找地方練劍了，可能會回來的很晚，你可以先睡，不用等我，燈也不需留?！?/br>
    楊枝答應了她，目送沈紅鳶出去之后，她在屋里也拿出了陣法書，細細地看，想找到一個合適的陣法，只是看了沒多久，門卻被敲響了。

    楊枝以為是沈紅鳶忘了什么回來拿，便頭也不抬地說：“直接進來吧?！?/br>
    門無聲地開了又關，有人走進房里，又走到了床邊，而后立在一側(cè)便不動了。

    楊枝心里還在想著陣法的事情，奇怪地抬頭，居然看見圖南的臉，他手里拿著一個包袱，見楊枝抬頭了，便把東西遞給她：“打開?！?/br>
    楊枝把書放到一邊，接過包袱，一邊打開一邊問他：“什么東西？”

    圖南不直接說：“你打開就看見了?！?/br>
    見他這樣賣關子，楊枝直接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抬眸看他：“那我要是不打開，非得你說呢？”

    圖南倒也沒拖延，很干脆利落地說：“下山的路上你的裙子破了，我剛剛給你買了一身衣服。你看看，掌柜的說這是店里最好看的一件，我覺得也是?！?/br>
    楊枝本來還游刃有余，聽他這么說，突然有些臉紅，她朝自己身下一看，果然裙邊有了一處破損，還有幾處抽絲，大概都是被雜草勾的。

    她都沒有注意到這些，偏生圖南注意到了。

    她的心底好像被野草撓了，白日里的那些復雜情緒都煙消云散，只留下了單純的害羞和快樂，她都不敢抬頭直視圖南，只是清了清嗓子，故作挑剔地說：“行吧，那就讓我看看，這是一條多好看的裙子?！?/br>
    楊枝打開了包袱，入眼就是一片柔嫩的粉紅色：“……”

    她把衣服拿出來，展開，一條粉紅色的紗裙出現(xiàn)在她面前，紗裙上還繡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蝴蝶，鵝黃的，湖藍的，粉綠的。整體來說這條裙子確實挺好看，只是比較適合十歲以下的小女孩。

    楊枝對著這條裙子一時失語，但圖南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他以一種平淡中帶著求表揚的語氣說：“jiejie，是不是很好看？”

    楊枝：“……”

    “是不是？”

    楊枝閉了閉眼睛，畢竟是圖南第一次給她買衣服，好歹算是一片心意，不能打擊他。再睜眼的時候，她扯出了笑容：“很好看，我很喜歡?！?/br>
    圖南這才算滿意：“我果然沒有買錯，你試一試，等會出來給我看看，如果尺碼不合適我再送回去換一件?！?/br>
    楊枝還沒來得及叫住他，他都已經(jīng)快步走出了房間，反手關上房門，站在門外等著了。

    楊枝嘆息一聲，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她算是明白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圖南還真的打心眼里覺得這個裙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漂亮。

    平心而論，確實很好看，她如果有個女兒，肯定也會給她買這種小裙子，但是……

    楊枝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她穿慣了青色棉布做的衣裙，多年來頭發(fā)也都是隨手一挽，并未刻意打扮過，她這樣的人，穿那種裙子會不會太奇怪了，走出去惹人笑話？

    楊枝想了想，一會兒恨不得索性推開門把裙子扔回圖南懷里，讓他去換條樸素點的，一會兒又覺得好歹是他一番心意，這么扔回去了他得多受打擊。

    算了算了。

    楊枝把手上的裙子往床上一展，壯士割腕地解開自己的衣帶，開始換衣服。

    穿就穿吧，穿完了大不了換一個頭發(fā)樣式，再打扮一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諧一點。

    楊枝換好衣服之后坐在鏡子前面磨磨唧唧了好久，拿著梳子上上下下地梳，擺弄了半天，認真地給自己弄了一個和平常完全不同的發(fā)飾，還從儲物戒指里扒拉出了幾朵碎玉小花，插在發(fā)間作為點綴。

    頭發(fā)弄好了，她又給自己畫了畫眉毛，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臉好像夠紅，不用上胭脂。

    又忙活了一會兒，她才松了口氣，自暴自棄地想，好了，就這樣吧，好看難看她都不管，實在擺弄不下去了。

    裝扮完畢的楊枝站在房門前深呼吸了許久，才閉著眼睛，一鼓作氣地推開房門：“圖南，你看行不行？”

    等了好一會兒，沒人回答她。

    第26章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 走廊上一片空蕩，沒有任何人，只有幾盞燈籠掛在廊頂, 隨夜風輕輕搖晃。

    楊枝左右張望, 看不見圖南的蹤跡，她心想, 他大概臨時有事回房間了，干脆她去他房間找他。

    她提著裙子朝前走, 裙擺大而柔軟，她好像被云朵包圍著, 每一步都輕飄飄的。然而, 沒走出幾步, 她隱約從樓下聽到了圖南的聲音。

    他在和其他人說話。

    楊枝從樓上朝下看。

    一身藍衫的少年和紅衣少女一同在樓下。

    沈紅鳶坐在欄桿上，手里拿著圖南的劍，正偏頭對圖南說些什么，圖南就站在她身側(cè)，神情認真地聽著, 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楊枝拽著裙子的手陡然松開了，如果不是她自己的親身感受，她決不相信一個健康的大活人居然能夠在一瞬間失去力氣，只能扶著窗臺才能站穩(wěn)，即使這樣的失力只是一瞬，也讓她覺得又吃驚又恐懼。

    她小心地扶著窗臺，控制呼吸，偷偷地聽他們在說什么。好像正說到什么樣的劍更好用，劍刃該多寬，劍身要多長, 還有哪一招劍法應該怎么出鞘，怎么收手。你一言我一語，聊的那些東西對于楊枝而言都很陌生，但他們卻默契極了，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對方的問題。

    楊枝的手指扣著窗臺，心里不妙的猜測像是水底的泡沫，咕嚕咕嚕地朝上冒。

    圖南喜歡沈紅鳶嗎？

    或許現(xiàn)在還沒到喜歡的程度。

    但以后會喜歡嗎？

    他們都是劍術奇才，彼此間看起來也互不討厭，圖南還說她“不一樣”。當然，有可能他以后還是不會喜歡沈紅鳶，但他會喜歡上其他人嗎？

    他在山下行走，遇見那么多人，沒準在哪個小鎮(zhèn)，救人的時候結(jié)識了一個女孩子，自此定下終身，這也是有可能的。

    她以前不敢想，但有些事情好像一瞬間就被寫上了日程，她幾乎能聽到更漏一聲聲的滴水，那細微的響在此刻如同黃鐘大呂般震耳欲聾，每一聲都代表她離他更遠了一點。

    他們都在自己的命運上走著，如果沒有意外，終有分離的那天。

    怎么才能讓他永遠地留下來？

    楊枝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天底下能夠讓兩個人的命運合于一條線的只有成為夫妻，她和圖南，有沒有那個可能成親，一輩子在一起？

    要不要告訴他她心里的一切，問他，他喜不喜歡她，不是對jiejie的喜歡，而是對女子的喜歡。

    楊枝后背都快生出汗來，恨不得把圖南往回一扯，最好把他逼在什么完全看不見其他人的狹窄角落，硬要他立刻給自己一個答案，不回答就絕不讓他走。

    但這種沖動不過維持了一瞬就煙消云散了。

    不，不能著急，她會有和他說出一切的那天，但要在她考慮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結(jié)局之后。

    現(xiàn)在不行，她太難受了，她需要暫時離開一下，她不能繼續(xù)這樣看他們說話了。

    楊枝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扶著窗臺，想要最后再看一眼，看完這一眼她扭頭就走，絕不留戀。

    但事與愿違，她不過一偏頭，頭上插著的碎玉小花大概沒有插穩(wěn)，居然從她的發(fā)間滑落下去，掉了下去，好巧不巧，剛好被無意間伸手的圖南握在了手里。

    “……”

    樓下兩人說話的聲音立刻停了，圖南有些莫名其妙地拿起手心的花簪，抬頭朝上看。

    一時間，四目相對了。

    楊枝尷尬又丟臉地站在樓上，居然不知道能說些什么，恨不得遁地逃走。

    圖南舉著花簪，眼神有些吃驚地看著她：“……jiejie？”

    楊枝也不管他吃驚什么，她急著走，盡量快而沉穩(wěn)地說：“衣服我試了，很合適，那個發(fā)簪等會兒紅鳶幫我?guī)蟻戆?，我現(xiàn)在困了，準備去睡覺。”

    等沈紅鳶應了她一聲，楊枝便立刻轉(zhuǎn)身，逃跑似的離開了窗邊，只留下樓下兩個人。

    *

    這一夜楊枝都睡得不□□生，總是做夢，夢里又不太好，以至于第二天醒來之后還覺得很累，她坐在桌前，給自己猛灌了一壺茶水才算精神過來。

    喝完后，她拍了拍臉頰，自己對自己說：“今天就要進秘境了，要振奮一點啊楊枝?！?/br>
    說完后才走出房門。

    前一天晚上所有的物資都已經(jīng)補給好了，一行人簡單地吃過早飯后便收拾行囊繼續(xù)前行。外出這么多日，他們已經(jīng)離那一處秘境沒多遠了，趕了半日的路后，終于，他們達到了目的地。

    站在一個山谷里，楊枝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山谷中間有河水流過，左右都是蔥蔥郁郁的山林，夏日草木茂密，鳥獸之聲不絕于耳，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地方，完全看不出哪里有秘境。

    就在她疑惑的時候，圖南走到一塊碩大的石塊前，靜立片刻，低眉斂氣，默念口訣，而后拿著劍，信手一劃，原本平整的空氣中驀然多出一道裂痕，他把劍插入其中，從側(cè)面看，劍就像斷了般少了一大截。

    楊枝朝著那里略微走了幾步，感覺到一股濃郁的靈氣正從裂縫中傾瀉而出。

    看來，這里確實是秘境的所在了。

    圖南又用劍劃了幾道，很快，一個可以容納兩人并排行走的通道出現(xiàn)，他回頭，對著其他人道：“進去吧?！?/br>
    沈紅鳶打了頭陣，先邁步走入其中，其他人依次入內(nèi)，最后是圖南和楊枝。

    兩個人并肩站在秘境前，就要一起邁進去，楊枝卻聽見她身邊的圖南叫她：“jiejie?！?/br>
    楊枝刻意想忘記昨天的事情，這會兒也裝作語氣如常的樣子：“怎么了？”

    圖南偏頭看她，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是很純粹的疑惑：“你怎么還穿昨天的衣服，不穿我買的？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