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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摧眉(年代 糙漢 女方粗口)在線閱讀 - 103/朱貴枝

103/朱貴枝

    稍晚一些,陳家人陸續(xù)到衛(wèi)生所看望寶路。

    寶路絕食未遂,沒能演上絕食的悲情戲碼,因為陳母做了醬燒雞。

    咸鮮醬汁澆飯,油脂噴香,一口接一口,徹底結(jié)束這場愛情的高燒。雞是陳順處理的,連雞爪雞rou嘴上的硬皮都褪了,收拾得干干凈凈。

    剛添第二碗的時候,大哥陳百年趕到。

    在自家、馬家兩片地里做一天牛馬活,餿臭衣服來不及換,兩腳踏進(jìn)觀察室,首先看到的是靠在墻角喝水的老叁陳順,有筋有骨,一副很經(jīng)事的爺們樣子。他媳婦就在邊上,特地搬張椅子,殷勤地喊老叁坐。

    一個被窩睡這些年,不是唾沫星子就是拳頭招呼。

    啥時候給過他這種好臉子?

    陳百年窩著氣,心里藏了好一段時間的火氣快壓不住,遲早要撒玉蓮身上,炕上非得給她一頓皮rou教訓(xùn)?,F(xiàn)在,大哥的架子擺出來,開口咱媽,閉口咱媽。

    “你要有什么事,咱媽怎么活?”

    “讓你小心,讓你小心,一家子誰個舍得說你一句,慣壞了你。”

    寶路嘀咕:“咱媽那是為了生我嗎,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是為了把二哥再生一回?!?/br>
    一句話,把莊稼漢子說傻。

    小丫頭挺會膈應(yīng)人。

    “胡說八道!這話敢在咱媽面前說,傷咱媽的心,別怪做大哥的捶你!”

    馬玉蓮立馬扭臉,眼里緊急打閃電。

    寶路憤憤不平。

    還得陳順一個冷鐵般的眼神掃過來,嚇得寶路直低頭,用臉充當(dāng)搪瓷茶缸的蓋子,快埋進(jìn)去。

    見勢不妙,幾名來看望的同學(xué)紛紛說要回家,和班長道別。

    一群小姑娘手拉手從陳家戰(zhàn)場撤退。

    當(dāng)中個頭最高的女孩脫離隊伍,從長廊繞到衛(wèi)生所大院后頭,總算在老楊樹底下遇見打水回來的杜蘅。

    “杜老師?!?/br>
    夏天蚊蟲多。

    近傍晚,一團(tuán)蚊子嗅到血腥似的,盤桓在女孩頭頂。

    朱貴枝干瘦,瘦臉紅得發(fā)黑,臉上連一層薄薄的膘都沒有,有的是不安定的棲惶,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卻尤其亮,算最出眾的五官。

    只比杜蘅小叁歲。

    十七看著像十四五。

    營養(yǎng)不足帶來的口瘡毛病總也好不起來。

    杜蘅知道她總是缺口糧,說話前邀她到旁邊的鐵長凳上坐,問幾句學(xué)習(xí)上的事,再把餅干拿出來。

    剝開蠟紙,遞給她。

    朱貴枝珍惜地接過,舍不得吃。她深吸一口氣,像所有要做大決定的人那樣。

    “杜老師,往后我不去上學(xué),想和您說一聲?!?/br>
    “這回又為什么?!倍呸苛?xí)以為常。

    “講女婿?!?/br>
    講女婿,結(jié)婚去。家里兩個六歲的小meimei,別人問長大想做什么,兩個都說要講女婿,做新娘,穿毛嗶嘰褲。

    有沒有再大的志向。沒有。

    她講個女婿,把自己賣掉,家里就有錢了,來年可以供兩個meimei上學(xué)。

    女娃娃活一輩子,最后只為一條褲子。

    她不想兩個meimei過這樣的日子。

    蠟紙被女孩捏得窸窸窣窣。

    杜蘅看她一眼,她立馬咧嘴,笑出個看很開,不在乎的假樣子。

    老楊樹底下走過兩名洗完鋁飯盒的護(hù)士,一個大肚孕婦,還有大事總是困難,灌腸上癮的場部老干事,漸漸沒人走動。

    朱貴枝數(shù)學(xué)成績很好,在場部學(xué)校建好之前,沒有上過一天正規(guī)課,完全是天賦。去北京前,杜蘅特意交代過,她的程度可以往上提。

    讀書的阻力一直是她爹。

    學(xué)雜費、在?;锸扯呸堪鼒A了,叁不五時,她爹還要停她的課。

    天將暗未暗,蚊子總在朱貴枝頭頂上打圈。

    面前土院子徹底沒人,給無數(shù)只腳踏平的土地不帶喘氣的,老實且本分。和她一樣樣。

    “我知道,如果不是運動,您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做書上寫的那種人。大教授,大知識分子?!?/br>
    “不用呆在這里教我們這些笨人讀書?!?/br>
    朱貴枝知道,草壩子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她掰一角餅干,放進(jìn)嘴里,用咀嚼緩解心里的酸澀并習(xí)慣性留食物,帶回去給兩個meimei嘗嘗。

    “老師,您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會不甘心嗎?”

    不談?wù)撝饔^,不暴露思想成為杜蘅下意識習(xí)慣,避開問題也是下意識的習(xí)慣。

    “你怎么想的,嫁人還是讀書?”

    “嫁人?!敝熨F枝說。

    杜蘅默了一刻,沒說什么。

    天要黑死了,她送學(xué)生到衛(wèi)生所門口。

    挖出古墓大寶貝的陳家壩路燈才換過一輪,亮堂堂,錐形亮光灑下來像一方舞臺,朱貴枝走進(jìn)光束,突然被光明在心口鑿出一個諾大的洞眼。

    洞眼瞪視著她,質(zhì)問著她。

    “杜老師!”

    杜蘅被喊住,回過頭。

    燈下的朱貴枝捏攥雙手,笑不是,哭不是,半塊餅干好像碎了,她的口不對心也碎了。

    “我想讀書!”

    “不管咋樣都想讀書!”

    她不想做母牲口,她不想一個接著一個不停下崽子,不想走進(jìn)光束又走出光束,不想活一輩子只為一條毛嗶嘰褲。

    她喜歡數(shù)學(xué),喜歡幾何,希望繼續(xù)聽杜老師給她講解代數(shù)教程,解析幾何。

    “老師,我想讀書!”

    嗡嗡像蚊喃。

    兩眼大大睜著,空惘著。

    數(shù)十步外的杜蘅聽見了。

    沒人知道光束下站著的是將來的女?dāng)?shù)學(xué)家,一生專注微分幾何研究的科學(xué)院院士,干瘦的鄉(xiāng)下女孩身上沒有一絲痕跡給人窺見她的未來。

    命運捂得很嚴(yán)實。

    仿佛隨時要后悔,不把這樣偶然的人生給她。

    杜蘅不是因為預(yù)見學(xué)生輝煌的未來而點的這個頭。

    “好,我來想辦法?!?/br>
    她答應(yīng)。

    簡潔,肯定。

    朱貴枝松口氣,嘴角吊起來,扯到口瘡,知道自己現(xiàn)在笑比哭難看。但是除了笑,沒什么能緩解剖白后的不安。杜老師站在不遠(yuǎn)處,暗影里,那么清冷,那么明晰,像一束白花花的月影。她忽然覺得,杜老師的不甘心也許長成了別的東西。

    不是眼淚,不是怨天尤人。

    是一種她說不上來的綿韌。